官方粉絲團施又熙。書寫療癒

課程報名、邀稿、演講、座談請來信:writer.shih@gmail.com

 

本部落格的所有圖文,恕不同意任何形式重製、改製或轉貼,如需連結或引用,請註明出處,並且連結回本部落格,謝謝!

 

 

目前分類:已出版創作品--月蝕(印刻出版公司) (30)

瀏覽方式: 標題列表 簡短摘要
1980年2月28日,起義事件剛過兩個多月,母親陳玫突然去了學校,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母親一臉憂慮,導師出去與母親短暫對話之後,神情灰敗地走回教室,同學面面相覷,望著雲開也是一臉不解,從事件發生後,雲開從未回家告訴過母親或姊姊,任何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因此母親幾乎不曾來過學校,這次突然前來兼著一臉的驚駭,讓雲開整個心頭也憂了起來。
 
「傅雲開,先把妳的書包整理一下,跟妳母親回去,母親幫妳請了幾天假。」導師說著。
 
「為什麼?」有個同學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傅雲開家裡有點事情,所以需要請假幾天。」導師並沒有正面地回答問題,自從事件發生以來,全校對雲開的指指點點以及言語和身體上的攻擊行為層出不窮,若非有導師堅持主張,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仍有文人風範地告訴全班同學,傅雲開的父親並沒有做錯事情,只是這個年代下的犧牲品,大家仍然要對待傅雲開是同班的好同學,並且應該要保護好朋友的諸般相挺,雲開自己也不知道可以獨立支撐多久這樣深切的敵意。
 
雲開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卻隱約可以感受到事情非比尋常,畢竟連事件發生的時候,母親也不曾要求雲開請假,何以事情過了兩個月,卻突然神色慌張地親自來請假,並且要立刻離開學校?種種疑問,雲開也只是安靜而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東西隨同母親離開學校。
 
「媽,發生什麼事情?」一離開學校詭譎的氣氛,雲開立即發問。
 
陳玫臉色蒼白地告訴雲開,「妳父親的朋友,也是一起起義的老朋友,幾個小時以前,他的母親跟三個女兒都被殺了,其中只有一個女兒沒有當場死亡,現在正在醫院急救中。」
 
雲開愣愣地看著母親,並不是非常瞭解這背後的意義,但是母親沈痛的神情遠甚於聽到父親被捕的消息,「妳怎麼知道這件事情?」
 
母親搖搖頭,「就算執政黨再怎麼爛,其中還是會有幾個好人,有個不認識的人打電話到家裡來,簡短地告訴我那件謀殺案,說原本政府挑選了幾個對象,我們家也是其中之一,只因為妳父親是帶頭人,怕對我們家下手太過明顯,所以就挑了妳伯伯家人做警告的動作,那個人還說要我趕快把妳跟守禮接回家,鐵門也要下下來,幾天內都不要離開家門一歩,以免有意外發生。」
 
十一歲的雲開腦中一片空白,這一切對她來說實在太複雜,只是父親原本只是個形容詞,現在卻帶來更多的連鎖反應,像個副詞用來修飾了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形容詞,「那姊姊呢?」
 
「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守禮跟雲開之間相距了九歲,早已經是個懂事的年紀了。
 
兩個人騎機車回家的路上,不禁左顧右盼起來,母親的緊張可以想見,但雲開只是潛意識也看看四周有沒有陌生人在注意她們,其實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應該要留意什麼,生命就已經被牽引進複雜的權力鬥爭漩渦。
 
回到家沒多久,守禮也騎著單車回到家,家裡面愁雲密佈,像是慣例一樣,母親跟姊姊又是相對垂淚,雲開依然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面試圖瞭解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夜,僅隔一條街道的警察局派員前來,在家裡一樓設置了一條直通該警察局的警鈴線。
 
「傅太太,上頭有交代,這樣比較安全。」高階警官意有所指地對陳玫交代,「裝了也好,大家都比較安心,有特殊狀況再使用,我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
 
陳玫點點頭,儘管該名警官如此客氣,但實在無法確認對方的政治意向,也不必多言,所謂言多必失在嫁給傅道之後,陳玫有了徹底的瞭解,「我明白了,感謝您,有勞了,讓您這樣跑一趟。」
 
「應該的,上頭有交代,也是我們的職責,不用客氣。」
 
警官離去後,陳玫只簡單交代一句不要隨意碰觸到那個警鈴,以免警察常常跑來。年幼的雲開聽了也不以為意,只想問問關於父親的事情,然而,父親跟他所做的事情,在家裡卻始終像是個禁忌的話題,雲開也只能從曖昧不明的隱約中去嘗試釐清一點點的真相。
 
然而,恐懼的真相卻在幾個月後的夜晚才來臨。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進到房間裡面,雲開照例又觀察了一遍是否有人動過她的物品,並且把被服務員擺回原位的貴妃椅推到落地窗前擋住門把,一再試驗不會被推開才安心地先吃止痛藥並且準備去洗澡。
 
儘管MR. BIG GUY一再提醒她,不要開著電視睡覺,可是雲開多年來的習慣卻是無法在全然靜謐的環境下入睡,過度安靜的環境會讓她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以清楚聽到而受驚,惶恐地以為舊事又要重演。於是雲開總會在入睡前將電視打開,維持一定的音量陪伴著她,然而電視節目的聲音卻也矛盾地經常將她驚醒。
 
浴室裡面明亮的鏡子裡面反映著蒼白的容顏,隱約可見太陽穴持續地躍動著,雲開奢侈地倒進大把的芳香浴鹽,直到令人放鬆的馬鞭草香氣隨著熱水的霧氣漸漸瀰漫了整間浴室,才踏進浴缸裡面讓熱水浸潤全身,試圖藉此洗去一身的疲憊,亦或是一生的倦怠?雲開不禁對自己一陣苦笑,一個三十五歲女人該有的情慾她全都不能奢望,卻只能感受著如同老年黃昏的無奈與認命。
 
門外傳來一聲喀噠噪音,雲開全身立刻緊繃起來,像隻受驚的白兔豎起耳朵聆聽著,隨即又再次傳來輕微的碰撞聲音,讓雲開緊張地抓起浴巾匆忙抹過身子,倉卒穿上睡衣,原本劇烈的頭痛突然消失無影,全身的神經完全武裝起來,她緊握著浴室的門把,深深吸進一口氣,轉動門把偷偷地看向房間裡面,除了落地窗上傳來間歇性聲響搭配著電視影集的配音之外,房間裡面空無一人。
 
雲開緊緊抓著自己的睡衣領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檢查落地窗外面,環顧屋內沒有任何可以讓她當成防身武器的物品,雲開直直盯著落地窗的方向,間歇性的聲響依然持續著,難道就這樣相對到天明嗎?
 
一次更大的聲響讓雲開整個人跳了起來,緊抓著的衣領活似要窒息致死,如果請飯店的人來檢查會不會鬧笑話?在這一瞬間,雲開慣於公關顧問模式的思考一下子泉湧了出來,如果請大人物回來檢查,會不會讓他又太過擔心?或是覺得很不耐煩而失去了一個珍貴的朋友?
 
雲開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只能立刻關上房間的電燈總開關,讓房間陷入一片漆黑,觀望隔著窗簾的落地窗外是否有晃動的人影?然而,飯店圍牆旁的燈光微微地投射在窗簾上,實際上除了搖曳的樹影之外,是什麼也沒有的,但是沒有全然的確定,雲開無法釋懷,為了預防萬一,她先打開房間的門,鼓起勇氣神經緊繃地走向落地窗前,其實只是短短的幾歩路,她又再度感受到完全的無助與驚慌,怎麼總是不能有伴侶陪在人生路上,讓她永遠毋須自己去面對這莫大的驚恐呢?
 
雲開慢慢地掀開一點窗簾,再撥開一點,確認陽臺上除了悠哉的休閒桌椅以及外牆上一塊裝飾木板鬆脫隨風拍打外,就只有屋內無法逃脫夢魘的小女人而已。
 
她抬頭看見那勾明月也在對自己搖頭,「他說得對,妳應該讓那些事情過去。」
 
雲開鬆了一口氣,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滑下臉龐,跌坐在地上就這麼沮喪而荒謬地哭了起來,原本突然喊出暫停似的頭痛也再次排山倒海而來,她緊緊地按著太陽穴,眼前影像隨著淚水與跳動的疼痛而晃動著。
 
                                                         ※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過去那些不好的經歷,是妳成長的因素,也是妳如此堅強的泉源,但是,就讓那些夢魘成為過去吧。汲取它的養分成就妳自己,別讓負面的記憶影響妳一輩子。」
 
雲開靜靜地聽著,這並不是MR. BIG GUY第一次這樣告訴她,她不是不明白,但是自過去的夢魘解脫談何容易?
 
「所有的關鍵都存乎妳心而已,就像妳睡覺一定要鎖上所有的門鎖,一個人無法在安靜的環境下睡覺一樣,那些恐怖的經歷都已經過去了,相信我,那些事情不會重演的。」
 
MR. BIG GUY看著雲開修長而交纏的雙手,伸手卻驚訝地發現在這麼近乎三十度的海邊,雲開的手卻冰冰冷冷的。
 
他向來不願相信命運,卻又不得不接受宿命這回事,打從第一次因為工作看見雲開,他就知道這輩子他們會有緊密的關聯,他不能確定會走到什麼地步,卻知道小傢伙永遠都會在他心底佔著一個角落,讓他牽腸掛肚。
 
雲開握著MR. BIG GUY溫暖的手,幾乎就要這樣相信他了,但是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夠完全改變自己呢?多少人可以面對全然的改變呢?左側的太陽穴漸行劇烈地鼓動起來,她略略閉上眼睛。
 
「妳的頭痛檢查得怎樣了呢?已經兩個月過去了吧?」MR. BIG GUY看見她突然閉上眼睛,關切地問著。
 
雲開張開眼睛,覺得心裡一陣翻騰,「不知道,之前做完MRI(核磁共振)之後,現在又要做電腦斷層。」
 
「做了嗎?」MR. BIG GUY很難理解有人可以忍受長期的頭痛,而且檢查進度這麼緩慢。
 
「大醫院就是這樣,總是要一步一步來。」雲開嘴上說著平淡,心裡當然也很不舒服,兩個月前她因為已經每天頭痛連續一個月,因此決定去醫院檢查神經內科,可是從一開始先試藥,做腦波檢查,做核磁共振到現在已經超過兩個月,說心裡一點憂慮都沒有當然是假的,但是又能怎樣呢?
 
「有沒有想過去新加坡的醫院檢查?」
 
雲開想都沒想就搖頭,「台灣的醫學也相當進步,我在台灣看就好了,更何況搞不好就只是單純的偏頭痛。」她看見MR. BIG GUY質疑的眼光,只能老實說出心聲,「重點是哪有那麼多錢去新加坡檢查?你瘋啦!」假裝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妳父親不知道妳生病嗎?」
 
「喔,我沒有告訴他,我想講了也沒有用吧,他也知道我有心律不整,僵直性脊椎炎啊,但是也沒有見過他有特殊反應,反正也是要自己去就醫。」雲開決定撒個小謊。
 
MR. BIG GUY自己是個愛孩子的人,著實無法理解為何傅道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對他如此沒有信心,「可是妳之前也有昏倒過,難道妳自己一點都不擔心嗎?我原本以為妳只有心臟有點問題,怎麼連重要的腦部也可能有問題,妳卻一點也不在意呢?」
 
「誰說我不在意?!」雲開突然臉色一變,「但是有人關心嗎?我從小就是這樣,我要自己打理自己,沒有人管我,你知不知道上週我去檢查完等拿藥時,我戴著MP3耳機大大聲地放著『望你早歸』的音樂,我站在人群中排隊等著付錢等著拿藥,有人想過一個像我這種年紀的女子,卻站在那裡聽著古早的『望你早歸』其實心裡是多寂寞多無奈嗎?藍亭只要生病,我堂哥就去他家為她診治,我父親只要去做個檢查,大醫院的院長也要出來招呼他,而我仍只是跟一般民眾一樣,任由醫生呼來喝去,一次又一次被叫去醫院試藥,想要多問一下問題好像也有困難,你有想過我有多無奈嗎?」
 
MR. BIG GUY有點驚訝地看著雲開,他從不曾看過雲開這樣失控的場面,他伸手按住雲開的肩膀,「小傢伙,妳怎麼啦?你應該知道我只是關心妳。」
 
雲開低下頭沒有說話,其實她自己也很驚訝,怎麼會情緒失控的這麼厲害?過去幾週以來,她常常覺得自己心頭總是無來由地緊繃起來,儘管如此她也總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何以今天在MR. BIG GUY面前卻失控?左側的頭痛越來越劇烈,完全沒有辦法低下頭,略微將頭抬起,又緊緊地閉上眼睛。
 
「我只是覺得妳應該為了自己的健康利用一切可以運用的關係,妳明白我的意思嗎?」MR. BIG GUY觀察著她的細微動作,仔細地挑選著自己的用字。
 
隨著雲開輕輕地點點頭,「我知道,我已經安排另外一位醫師來協助我了。」她喜愛的海鮮也逐漸端上桌面,兩個人也有默契地不再提起破壞用餐氣氛的話題。
 
用完餐,MR. BIG GUY送雲開回到飯店門口,摸摸雲開的臉頰,捏了捏她長期患有僵直性脊椎炎緊繃的頸肩肌肉,「不要多想,早點睡覺,不要開著電視,相信我,妳在這裡很安全。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的問題,我們要專注的是當問題來時去面對跟解決,不是一味去製造問題,或揣測問題何時會來臨。」
 
雲開笑了笑對他點點頭,下車走進飯店,很清楚MR. BIG GUY對她的關切,從他身上,她學到了從未有人教導過她的,每次來到峇里島也總是讓她比較放鬆,但是她卻從未深究過為何可以在這裡得到放鬆的心情。
 
然而MR. BIG GUY的碰觸總是帶給她觸電般的感覺,這是否象徵了強烈的暗示呢?但是可能嗎?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靜靜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空氣滑落雲開的臉頰,當真就要這樣犧牲一切留在這裡嗎?在一個極度陌生的環境重新再來嗎?重新審視自己的心情,最難過的到底是離開心愛的人?還是犧牲了自己也一樣要面對難堪的人生與家人?像今天晚上家人的爭執。
 
「雲開,」一個低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妳真的在這裡。」
 
雲開驚訝地回頭發現小方一臉憂慮地出現。
 
小方大她幾歲,國中畢業即隨同家人移民至阿根廷,聽他弟弟妹妹說,她是多年來小方唯一帶回家跟家人見面的女孩,當時雲開並未多想,天生遲鈍的感情神經讓她無法確認許多眼前的幸福。
 
初來到阿根廷,小方打工的旅行社負責移民案件,因此有了相識的機會,相彷的年紀加上雲開憂鬱的眼神與沈默的態度引起小方的注意,總是給予特別的關注,也經常帶著她四處參加他醫學院的聚會,認識許多的阿根廷人。而雲開的鳳眼一直讓人誤以為她來自日本,高挑的身材又讓人以為來自韓國,怎麼都好像聯想不到這個地球上還有一個地方叫做台灣,其實,他們稱之為「福爾摩沙」。
 
「妳怎麼不來按電鈴呢?」小方遞給雲開一張面紙,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凍壞了吧?走吧,回家吧。」
 
雲開停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眼前年輕男子自然說出家的字眼,對她卻是無字天書,家?家到底是什麼呢?
 
「我是說,回我家。」小方說著將雲開從草地上扶起來,幫她拍掉身上的枯葉,溫柔地牽起她冰冷的手,感受到她零點的溫度,小方不禁心痛起來,這樣年輕的雙十年華,為何會有這麼多的哀傷與無奈呢?
 
雲開木然地隨著小方移動著,心裡覺得非常尷尬,怎麼這種落魄的樣子卻要被人看見呢?她不是一向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嗎?再多的苦不也都撐過來了?當父親被視為江洋大盜,全台大搜捕的時候,再多的難堪不也吞進肚子裡了嗎?面對母親與姐姐相擁而泣,她不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孤單一生了嗎?即便有家人,也是同等沒有的嗎?但是自己下意識坐車到這裡,是不是也在潛意識裡面希望有人可以依靠跟照顧呢?雲開不敢再往下想,這是她所不能祈求跟奢望的人生呀。
 
「我,」雲開剛開口,小方便打斷她。
 
「一切,等到我家再說,這裡太冷了。」小方溫柔的笑容讓雲開更加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什麼,怎麼一直給小方添麻煩呢?
 
回到小方家,小方的弟弟跟妹妹也坐在客廳,看見大哥把雲開帶回來臉上明顯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雲開姐姐,」小方的妹妹開心地拉著雲開坐下來,「我們正在看錄影帶呢,一起看好嗎?我們有弄爆米花喔。」
 
雲開回頭看了小方一眼,只見他溫厚地微笑著,「這片子挺好的,妳如果不想看,就先去妹妹的房間睡覺,不然就跟大家一起看吧,或者妳想聊聊也是可以的。」
 
雲開安心地點點頭,「我在這裡就好了。」
 
小方沖了杯熱牛奶給他,「妳凍僵了,先暖個身子。」
 
妹妹也熱情地把身上的毛毯分一半給雲開,小方的弟弟則是激動地向她解釋前面的劇情,雲開一下子眼淚衝上眼眶,她哪裡會不明白這一定是小方出門尋她前已經交代過的不要多嘴只要溫情。
 
這不是她那個苦難的家庭應該有的情節嗎?這種同甘共苦,相依為命,互相扶持的感情應該常常在自己家中上演,怎麼卻在這裡發生,而且是如此陌生的感動?她的家庭到底是怎麼了?
 
雲開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小方,他正在撥電話,「傅媽媽,我是小方,不要擔心,雲開在我這裡,正跟我弟弟妹妹看錄影帶。不用了,不用過來了,讓雲開在這裡住一晚,明天看情形我們大家一起吃個飯吧,是啊,我弟弟也說很久沒見到您跟大姐還有小弟了。嗯,好,明天我再撥電話跟您約時間,好的,您不用擔心,晚安。」
 
雲開字句聽在耳裡,知道小方多用心在照顧自己,只是自己真那麼有福氣嗎?或者這只是錯覺呢?自己如此複雜的家庭,是不是別沾惹上其他人比較好呢?學長來追求自己,不過就只是因為他有位外省籍的父親,便要接受這樣的傷害,到底自己的家人跟所謂的省籍情結傷害的是誰?
 
台灣人的痛處,到底是誰造成的呢?人品的高下竟然只是跟出生地有關,所謂的是非黑白在這個小島上有了全新的詮釋。
 
一隻溫暖的大手突然摸了摸她的頭,「怎麼啦?小傢伙,這麼安靜?」MR. BIG GUY像父親又像情人的關心,讓雲開的淚水又差點衝上眼眶,這是她一直渴盼的關懷,可是怎麼從來不是自己的父親或是自己的丈夫呢?
 
雲開嚥下淚水,強拉思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輕輕嘆了口氣,「想到一些陳年往事,同樣的南十字星,卻已經是截然兩個世界了。」她抬起頭又看了一眼掛在天空中的南十字星座,眼前突然像是亮光一閃,偏頭痛便又悄悄侵襲著她的左側太陽穴。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看,妳的星星!」MR. BIG GUY總是隨手就可以從擁擠的星空中,指出屬於雲開的「南十字星」。
 
天空中繁星點點,襯托著海邊機場不斷起降的航機燈光,峇里島接近赤道的地理位置,得以同時在一方天空中窺見南北兩半球的星星。
 
海風陣陣,襲人清涼,一點也不像台灣海邊黏濕駭人,每次來峇里島,MR.BIG GUY知道她喜歡海鮮,總會帶她來金巴蘭的海邊看一會兒星星跟用餐。
 
「這裡燈光還是太強,也許明天帶妳去另外一個地方,更容易看到星星。」
 
雲開笑著點點頭,相較於台灣的光害與空氣污染,這裡的天空已經很讓她滿足了,即便在台灣的山上也未必就可以仰觀滿天星斗。她仰頭注視著擁擠的天空,一切就像1990年的天空,不同的是十四年來的人事變化,想起自己曾經放棄的跟不得不放棄的,以及有些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事實,雲開幾乎就要落淚。
 
MR. BIG GUY忙著回電話簡訊,沒有發現身旁的小朋友不由自主陷入深沈的哀傷中。在一次機緣安排下,雲開接下了一件廣告案前往峇里島拍攝廣告片,結識了當地的知名律師。
 
年長她十二歲的MR. BIG GUY總是鼓勵雲開,他老愛說,「妳已經三十五歲了,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孩子,妳不再需要為任何人犧牲,不需要再成就其他人,妳只需要過自己想要的人生,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想過怎樣的人生就朝那個方向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雲開努力眨眨眼睛,不想破壞此刻的氣氛,MR. BIG GUY的電話響起,聽他低沉的嗓音應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記憶恣意如潮水般湧來,記憶中的南十字星大而耀眼,近得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近得像是可以隨著她的方向回到北方的故鄉—台灣。十四年前所看到的南十字星與此刻所看到的並無不同,不同的緯度不同的距離,但總是那個深刻烙印在心中的星座……….
 
「是妳逼我們來這裡的,是妳說如果不來就要去跳樓的,當初是誰害我結不了婚?害我沒有臉見人?害我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不都是妳嗎?現在困在這裡回不了台灣不也是因為妳的關係嗎?」傅守禮的聲音穿透十四年的光陰,像是當年隔著月租套房牆壁共鳴在雲開的耳膜。
 
「妳自己不想來嗎?我說不想讓雲開跟外省人交往,妳就贊成來移民,難道都是我自己的主張嗎?我知道妳一直怪我嫁給妳爸爸,妳找不到好工作,我也一直養妳,有埋怨過妳嗎?妳跟那個醫生交往,不跟對方講清楚妳的背景,九年後才被拋棄,這也是我的錯嗎?我一直提醒妳,妳都聽不進去,那個醫生在我們家吃在我們家住,也都是花我的錢,妳這樣講未免太不公平了!」母親的聲音尖銳地咆哮著。
 
即便帶著隨身聽,音量放到快要不能承受的「波麗路」也擋不住難堪的傷害,雲開將音量再調大一點,試圖不去聽見這一切,但是刺耳的對白仍如魔音穿腦而來,她不知道自己隔著厚實的牆壁,帶著耳機聽著交響樂都可以聽見家人的爭吵,在這棟住著許多外國人的套房公寓裡面,有多少人正豎耳聆聽,雖然他們一點也聽不懂這群東方人在吵什麼。
 
「妳根本就只是不想面對爸爸要出獄的問題,所以硬要我們都一起離開台灣,不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雲開將日記本收進抽屜小心地上鎖,她知道自己的家人對於隱私權是一點也不瞭解的,這樣的爭執從台灣來到阿根廷,橫越半個地球卻是不變的情境,自己放棄了一切以為可以換來和樂的氣氛,不過只是愚蠢的想法。放下隨身聽,她站起來走了出去,門口,傳來難以忍受的聲音與羞恥,她看見對門英國人正不耐煩地對她搖頭,她也只能擠出一抹笑容跟對方道歉。
 
屋外,寒風刺骨,怎麼也抵不上家人所造成的傷害。
 
「妳想去哪裡呢?」月亮彎彎地趴在雲層上,懶洋洋地看著緊抓著大衣領口的雲開,「今晚很冷。」
 
還來得及搭上最後的公車吧?十一點,路上行人稀少,上了公車拿了車票,下意識低頭念著車票號碼,阿根廷人相信如果車票號碼正著唸跟倒著唸是一樣的號碼將會帶來好運。當然,雲開從不認為自己會有好運。
 
她慣性地走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從被訓導主任叫上台之後,雲開總是習慣在人群中隱匿自己,久了便喜歡從遠處觀察人群。
 
車窗外樹影掠過,何處是歸處?
 
雲開在小方家附近的公園下車,卻沒有勇氣去按小方家的門鈴,這該是多麼丟臉的事情呢?她隱約感受到小方對她的情意,但是像她出身這樣的家庭,幸福又怎麼會降臨在她身上呢?
 
雲開坐在公園樹下,靜靜的夜裡,阿根廷良好的治安讓她一個正值青春的女孩也可以這樣安坐在公園裡面,即便無處可去,好像也不至於發生危險,但是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呢?乍看之下,好像是因為她選擇了一個外省男友,所以大家移民來這裡,但是雲開心裡很清楚,這不過只是大家找到的藉口罷了,面對即將出獄的父親,大家不知所措,因此以她做理由來了遙遠的南半球。
 
父親?是個多麼遙遠的形容詞,甚至連名詞都稱不上,卻影響自己至深,家人是不能選擇的,生活也是嗎?
 
擡頭,天空中明明亮亮的南十字星,長柄所指引的是南方,往相反方向去,就可以回到她所熟悉的故鄉,大家都好嗎?她伸手向天空,只是夢一場,如何能夠觸摸到南十字星呢?即便擡頭就在眼前。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權力是會使人腐化的吧?雲開總是這樣地堅信著,革命意念強如傅道,也是在出獄之後,被眾人拱至神主牌地位,在左擁右簇中漸漸沉淪。
 
2004年的總統大選前夕,面對著所謂的執政與在野兩陣營所推派的候選人,雲開逃離了台灣,像她的父親。但是傅道或許是要暫離是非之地,雲開卻只是對台灣這片土地充滿了失望的痛苦。
 
從小為了台灣民主這個神聖的任務,雲開沒有自主權地被捲入權力鬥爭中,那樣的犧牲終究換來了政黨的輪替。只是權力腐化的速度讓雲開對於政壇上的一切不忍卒睹。
 
這就是她無辜犧牲之後所得到的代價嗎?
 
如果連坐牢二十五年的父親都會有沉淪的危機,那麼,又能夠苛責所謂在政壇檯面上的誰呢?
 
那麼如果這是人性,又能夠怨懟傅道在經歷過苦難之後的不經世事嗎?
 
可是,雲開又該怎麼消弭自己內心的不平與傷痕呢?
 
「媽咪,到了嗎?」後座的月明像是夢囈般地問著。
 
雲開擤擤鼻子,搖搖頭說著,「還沒,妳可以再睡一下。」
 
「媽咪,等一下有人幫我們拍照嗎?TAMMY跟MAGGIE她們的爸爸也會去喔,會幫她們拍照耶。」
 
雲開努力平撫的心情又立刻被撥撩起來,「乾媽也會帶弟弟一起去喔,要看妳表演也會幫我們拍照喔。」雲開忍著對孩子愧疚的淚水強顏歡笑地告訴月明。
 
「真的嗎?乾媽他們也會去嗎?」月明開心地從後座坐起身來,「那參加完畢業典禮咧?」
 
「要去看電影喔,所以等一下要好好表演,妳也有朋友來參加妳的畢業典禮喔,妳再睡一下吧。」
 
月明開心地躺回後座,不多久又再次睡去。
 
雲開打開車內的音響,馬友友的音樂讓她感到壓抑的心情得到一點點的舒緩,回頭看看後座的女兒,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人生路上犯了多少錯,只知道不應該讓月明也跟著挨苦,但是人生許多的錯誤並不是只有影響到自己,往往是連上一代跟下一代也要被牽連的。
 
但是雲開很懷疑父親懂不懂這個道理,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會影響很多的人事物,像是雲開最喜愛的小說之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人生往往可以很輕易地做下一個決定,可是後來所產生的負擔卻經常是難以負荷的沉重,這種道理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可是他們卻往往都經歷過這種體驗。
 
雲開也不例外。
 
為了想要從曾經犯下錯誤的婚姻脫逃,雲開花了六年的時間思考,下定決心之後卻又經過了五年的分居而不能得到善終,在別人眼中或許是人生最珍貴的青春歲月,雲開所關心的只是月明的心態是否可以得到正常的照顧?
 
「怎麼我走過的童年現在都要一一再次應驗在月明身上嗎?」雲開緊握著方向盤轉個大彎,向著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前進,雲開忍不住輕嘆一聲,「月明的未來也會跟我一樣多舛嗎?」
 
雲開搖搖頭,「即便沒有父親在身邊,我也會給月明最適度的教育跟正常的生活,生命中並不是事事完美,或是人人都有美滿家庭的呀。」典禮會場就在眼前,特地來陪伴他們倆母女的好友MAY跟雲開的乾兒子也在門口等候著,雲開露出微微的笑容,「從小到大,不都是朋友陪在我的身邊嗎?」忽然想起遠在峇里島的MR. BIG GUY。
 
畢業典禮上,雲開看著月明代表畢業生以英語致答謝辭,又欣賞著女兒精采演出英語童話劇,隨著女兒上台領取畢業證書那一刻,面對著鏡頭露出驕傲的笑容,堅強如雲開也是幾乎就要落淚。
 
自己獨立撫養的孩子,也從幼稚園畢業就要進入小學了,雖然許多事情並非盡如人意,然而,倆母女也是一路走到這裡了,接下去的,只是繼續攜手前行,不要猶豫更無須後悔,這就是她們倆人的命運啊。
 
「月明,妳很棒喔,代表畢業生致答謝辭耶,上小學之後要繼續加油喔。」雲開最好的朋友也是月明的乾媽MAY在畢業典禮後對月明說著。
 
高高瘦瘦一臉天真的月明認真地點著頭,「我長大以後要賺錢買皮包、手錶跟口紅給媽咪。」
 
大人們聽了無不由衷地笑了出來,對雲開而言,她從未想過要養兒防老,但是自己的女兒可以自動自發地說出這些話,她除了欣慰還能再多要求什麼呢?儘管這不過只是小孩子童年時的想法,不過,管她呢?及時享受當下的幸福才是比較重要的吧。
 
MAY看著這對母女,想到雲開的過去與現在,不禁搖搖頭,「聰明如妳,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婚姻窘境之中?那是妳最珍貴的青春歲月哪!」
 
「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原因,一切都只是因為自以為聰明如我,要工作賺錢養家應該一點也不難,就算我的婚姻中途有了狀況,或不如我所預期的方式,我也有能力可以生存下去。」雲開只是保持著平穩的態度述說著,彷彿是在講述別人的閒事,她伸手按摩著太陽穴,不知道這些疼痛何時才會停止。
 
「妳就是一直這樣想,但是到現在,妳還是想要獨立賺錢養家嗎?還是不願找個好對象結婚享福?妳覺得妳童年的時光還不夠苦喔?」MAY看著她按摩自己太陽穴的動作關心地繼續問著,「妳還在頭痛嗎?醫生的檢查報告何時出來?」
 
「沒有報告,本來說後續還要做電腦斷層,可是一直沒有下文,只是不斷叫我吃藥,所以我預約了另外一個醫師,下週要去看門診。」雲開頓了頓,回到MAY的問題上,「誰會想過這樣的生活?只是我看見我母親養家似乎也很自然,所以當我丈夫不去工作之後,我彷彿也覺得我有能力養家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要我對丈夫開口要錢,我實在辦不到,只是我也高估了自己,以為可以這樣過一輩子,畢竟是我自己想要找一個平凡家庭的男人當丈夫的,出了任何狀況又能夠責怪誰呢?」雲開幽幽地苦笑著,這也是事實,當初為了避開複雜的政治圈,特意挑選了單純平凡的男人,卻無法承受雲開與生俱來的宿命,其實也是極端無奈。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娶個平凡的女子,他的人生也會有徹頭徹尾的改變,或者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其實我們雙方誰都沒有贏,說穿了都是輸家吧。」經過五年的分居,雲開對於這一切已經看淡,姻緣路上雲開已經沒有掛號的興趣,至於老來伴也只能看緣分而已,目前對於雲開而言,只不過是法律上應該要完成手續而已,只是丈夫何時能懂,一點兒也不是雲開所能控制的。
 
有時候,面對積極追求她的對象而言,一直無法獲得解決的婚約關係其實是個好托辭,又或者她的丈夫也如是想,於是便這麼一直延宕了下來。
 
「妳不要再拖了,都幾歲了?趕快解決婚約問題,妳就可以有新的對象。」好友永遠都替她擔心,也常常玩笑地說著,「不然照妳這麼孤僻的性格,妳老死之後可能會被妳養的貓或狗吃掉。」
 
每次好友的話總讓雲開發噱,卻也是怵目驚心的事實,「那就不要養吧,這些事情,誰也說不定的,我這樣複雜的家庭,要叫誰來承受呢?難不成又要多幾個受難者嗎?」
 
MAY不以為然地看著她,「能有多複雜?不過就是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女人,希望丈夫能夠同時擁有父親跟情人的形象罷了,這種情況很多人都有啊,比較特別的是妳父親是名人而已,所以妳做什麼事情都綁手綁腳的,妳又太聰明,經過太多事情之後,原本孤僻的脾氣變得更加古怪,所以應該要找個特別成熟的男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妳是下週去看醫生嗎?我陪妳去吧。」
 
雲開感激地笑了,卻搖搖頭,「不用了,那個醫生很有名,大概有很多病人,要等很久。」
 
MAY露出笑容,「我過兩個星期就要回大陸去了,咱倆姊妹也是有說不完的話,就當在醫院喝咖啡聊天囉。」
 
雲開載著月明回家的路上,想著MAY的剖析忍不住搖頭苦笑,「從外人眼中看自己的遭遇的確是單純多了,又或者,本來就是這麼單純,一切都只是因為自己放不下?要放下到底有多難?是難,還是因為自己不甘願所受的苦就這樣成為過去?如果是這樣,我到底想要討回什麼公道?又是想要跟誰討公道?有意義嗎?這是我一直藏在心中的最陰暗角落的真相嗎?」
 
「不是的,妳只是想要一個平穩的生活,過去的經歷造就了現在的妳,並沒有什麼不好,如果重來一次截然不同的生活,妳又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平穩生活的基本條件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嗎?妳真的需要再找一個對象嗎?」雲開抬頭看見那勾月亮努力地追逐著她們,一邊瞅著雲開說道。
 
「月明真的需要一個父親嗎?」雲開問道。
 
白色月亮猛地停下腳步,搔搔臉上的淡淡胎記反問,「這個問題是妳敢面對的嗎?」
 
雲開望著缺乏燈光引路的山徑,雙手緊握著方向盤,走過沒有父親的漫長歲月,所有隱晦不明的曖昧,所有不可見光卻偏要找尋光明正大理由解釋的經驗她全都嚐過,月明真的需要一個父親嗎?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媽咪,吃飯了。」月明跑進庭院裡面叫喚母親,雲開的焦距又集中在暈黃燈光的豪宅裡面,低下頭看著緊牽著她手的月明,雲開點點頭站起來隨同女兒回到屋子裏,當年傅道雀躍的聲音映襯著的,卻是雲開孤單無依的淚水。
 
關上落地窗前,她抬眼看見那勾明月從雲層後面露出一點點臉來跟她搖搖頭。
 
雲開的頭開始慢慢地鼓動起來,每天都是一樣的情節,在頭痛中醒來,在頭痛中睡去,逐漸地耗去原本就單薄的體力。
 
「我跟藍亭在美國已經註冊結婚了。」雲開剛在餐桌前坐下,傅道突然說道。
 
雲開不能不說是有點錯愕,雖然她早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臨,但是突然在這樣的一個場合裡面被告知,其實是讓她有點措手不及的,尤其是舉目望去,滿室僅有月明是自己的親人,這份孤單更顯深刻。
 
儘管一直都沒有一家人的感覺,但是從此時此刻起,傅道跟她已經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其實從來也不是一家人吧,雲開一直心知肚明,從未相處過的父女要怎麼成為一家人呢?如今思露思嘉也出生了,連藍亭也正式成為傅太太了,這個新家庭更加沒有她跟守禮的容身之地了。
 
雲開淡淡地笑了笑,「很好啊,恭喜,這樣也好,小孩都那麼大了,應該要給孩子一個正式的名份比較公平。」嘴上雖然如此冷靜而不帶一絲的情緒,然而雲開的記憶卻如潮水湧來,想起童年時期為了避免困擾,往往在父親欄上省略,這樣一路也長大了,或者真是同人不同命吧。
 
傅道觀察著雲開平淡的態度,只是點點頭。
 
「可以吃飯了,菜會陸續上來!」藍亭坐到父親身旁的座位說道,雲開無喜無嗔地點點頭,其實只要一開始頭痛幾乎也就無心用餐了,連低下頭都有困難,哪有情緒用餐呢。
 
近百坪的房子充斥著法國的浪漫情調,的確是處非常舒適的住所,或許這是父親犧牲多年自由所應得到的補償吧?!但是這樣的自我安慰,可以讓雲開支撐多久?其實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的,尤其近來又一直被病痛困擾著。
 
與雲開年紀相仿的藍亭跟著傅道也有十年了,歷經傅道的鼎盛時期以及低潮期,他們所共築的家庭彷彿是容不下其他人的,於是傅道也註定了在政治路途上走向孤獨的命運,許多關心傅道的人都曾經想要提點,卻找不到方向切入,唯恐稍微多講一點,就會連朋友或一點家人的關係都消磨殆盡。雲開也曾經極力給過建言,卻鬧的不歡而散,她曾經單純地想著寧可做說真話的烏鴉,也不需要擔任阿諛諂媚的喜鵲,但是這樣的天真的想法卻讓她在父女關係上吃足了苦頭。
 
是不是也因為雲開給自己太多原則性的堅持,讓她人生路上走的如此坎坷與辛苦呢?
 
雲開看著藍亭,心想連一直說不再結婚的父親也再度結婚了,自己的幸福呢?還會有幸福嗎?
 
幸福一定要別人給嗎?
 
「月明,趕快吃飯囉。」雲開將視線移向堅持要坐在雲開與思露中間的女兒,自己則很習慣坐在距離父親較遠的那邊,彷彿這樣便不會被這個家庭的溫馨場面所傷害。
 
餐桌上豐盛的菜餚拌著傅道一家人愉快的談笑聲下飯,卻聲聲刺痛雲開努力維持平和的心情。
 
「以後思露跟思嘉每天都要很早起囉。」傅道開心地說著,滿眼慈愛地望著兩個孩子,他的兩個孩子就要去就讀位於距家甚遠的某間貴族小學。坦白說,聽在雲開耳裡非常不是滋味,那般慈愛的眼神也未曾落在雲開身上,自己辛苦工作賺錢想要給女兒有更好的選擇也同樣遭遇困境,何以一樣是女兒卻有如此大的差別?
 
「還好吧,早起一點而已,但是那間學校很好啊。」藍亭一臉不以為然地說著。
 
「是啊,自從帶著她們住了美國八個月之後,英語實在進步很多,不讓他們繼續上英語學校實在很可惜。思露的腔調現在完全就像美國小孩呢。」傅道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得意。
 
雲開只是笑笑,安靜地吃著自己眼前的菜,雖然食之著實無味。記得父親為不想參與總統大選間的風波而遠走美國前,曾經不以為然地指責雲開想要讓月明就讀私立小學。
 
「妳要讓月明去讀私立小學?!」父親表情木然地看著雲開,「有這個必要嗎?」
 
雲開不解地看著父親,不明白何出此言,她向來獨立自主,她的婚姻從開始到結尾也都自己處理,自從過著單親的生活也經超過五年,傅道也從不過問,但是真因為父親青春歲月都在服刑,所以真的不經世事到這般田地嗎?
 
「思露跟思嘉都只要去唸公立小學而已,我們覺得唸公立小學比較好,就是山腳下那間公立小學啊。」藍亭不知所謂的在一旁附和著。
 
雲開笑了笑,陽明山腳下的公立小學也是超優質的熱門學校,「有沒有這個必要,只因為我是單親家庭,」雲開不明白為何父親似乎從未把她跟大姊放在心上,她們的生活好像也與他絲毫無關,可是每次需要上演家庭親情戲碼時,又不免想起要雲開配合出現,「唸公立小學下午沒有人照顧月明,我也不想讓她去安親班,她從小已經流浪夠了,她的父親為了報復我,已經讓小小的月明經歷過許多的苦,我不想唸小學時還是這樣,中午被接到安親班,晚上又被接去褓母家,然後等我下班忙完才去接回來,所以我要安排讓她唸私立小學,私小唸整天,我比較不用操心。」雲開淡淡地說完,等待著父親的反應,但是父親仍然是一貫的冷然神情地點點頭。
 
過了半晌,傅道才說,「不然也可以讓月明來就讀跟思露同間小學,下課後就來家裡,妳下班再來接。」
 
雲開轉頭看了眼藍亭,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著,「這樣也可以啊。」
 
雲開還是客氣地婉拒了,因為這是傅道跟藍亭還有兩個小孩的家,一點也不是雲開跟月明的家,畢竟一個人有了新的家庭,就自然會與舊家庭疏遠,更何況雲開跟傅道還從來都不曾是一個「家庭」。
 
八個月後的餐桌上,持續著和樂與兩個少婦間暗自較勁的對峙氣氛。
 
「月明會講英語嗎?」傅道似乎突然才想起自己也有個跟思露一樣大的外孫女,轉頭問雲開。
 
雲開點點頭,「她唸雙語幼稚園,英語講的還不錯。」
 
「月明唸哪間私小?」
 
「不唸私小了,我們會唸北投的公立小學。」
 
傅道面露疑色,因為他似乎記得去美國之前,雲開曾經說過月明要去唸私小。
 
「因為那間私小在家長說明會時,暗示家長不歡迎單親家庭的小孩,所以就作罷了,現在讓她唸公立小學,請了個外籍傭人在家裡接送她,可以幫忙打掃跟做飯,也挺好。」雲開淡淡地說著,事情發生時的傷痛已經再次被埋藏在心裡。
 
父親聽了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特別提及什麼。
 
雲開放下碗筷,靜靜地看著月明用餐,頭痛仍然持續地撞擊著左側的太陽穴,「爸,麻煩您打個電話給陳醫師,我預約了他的門診,想請他幫我看病歷,我最近頭痛去檢查,搞了一段時間還沒有結果。」
 
傅道抬起頭看看她,眼神看不出來有何變化,只是點點頭,「妳原本看的那位醫師有說什麼嗎?」
 
「說懷疑有長東西。」
 
傅道的臉上仍然沒有特殊的變化,只聽他淡淡地說了聲,「嗯。」便低頭繼續用餐。
 
雲開看著父親的反應,心裡覺得很苦悶,要不是自己跟父親長得太相似,他不得不懷疑自己跟父親其實是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
 
雲開注視著藍亭的手指來回撫摸著紅酒杯的杯緣,那模樣像是愛撫著極私密的部位。
 
藍亭突然開口說,「雲開,妳爸爸說要幫妳介紹男朋友。」
 
父親笑了,雲開卻有苦說不出只是淡淡地笑了,將眼光從藍亭的手移到父親臉上,果然不是一個家庭。
 
「爸,下個月二十日我的離婚官司在高雄要開庭了。」
 
餐桌上突然出現非常尷尬的氣氛,自己的父親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分居五年,卻因為丈夫不願意簽字而一直處於無法離婚的窘境。
 
「小寶貝,趕快吃飯吧,我們等一下就要走了,妳還要去參加畢業典禮喔。」雲開無意在前一個問題上面糾纏下去,答案說穿了可能更加傷人,不如不知道吧,因此也只能催促著月明加快吃飯的速度。
 
月明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等會兒要穿的美麗禮服上面,「媽咪,等一下我可以穿那件漂亮的禮服跟思露她們玩一下嗎?」
 
「可以啊,不過一下子就要走了喔。」雲開只想趁早離開這個地方,每次她來探望父親,總是不到一個小時就感覺到自己是個外人,不應該叨擾傅道一家人太久。
 
雲開看著換上美麗白禮服的月明快樂地表演著旋轉跟許多舞步給她的小阿姨們看,眼睛也刻意地不再去看傅道。
 
「雲開,妳工作可能比較忙,不過月明的教育也要注意,不要有所忽略,藍亭在教育小孩上非常用心,很值得讚賞。」傅道理所當然的語氣告誡著雲開。
 
雲開猛然轉頭注視自己的父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請問我有忽略什麼嗎?」頭痛突然像是加劇了幾百倍一樣,眼前所看到的影像也全都跳動起來。
 
雲開強烈的反駁態度讓傅道一下子語塞,「我不是說……」
 
雲開不管父親要說什麼,只是清楚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情,「我想她該受的教育我都注意到了,唯一的缺憾是她並沒有一個『好父親』可以分擔經濟上的費用跟一起付出心力,況且,我也沒有好運氣可以有人協助來照顧我的狀況,如果我不用工作,我想我也可以做得更好吧?」雲開著實不能相信傅道竟然可以無知無感到這種地步,他幾乎從未對自己及守禮做過父親應該做的事情,雲開一直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地在活著,父親未曾檢討自己,卻以藍亭相比喻,這樣的傷害讓雲開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傅道。
 
傅道驚訝地看著雲開,「我並不是責怪妳,我只是…..」
 
雲開揚揚手,「沒關係,不用再說了,」努力壓抑著委屈的淚水跟即將爆發的火氣轉頭喚著女兒,欲裂的頭痛幾乎讓她無法承受,「月明,該走囉,畢業典禮要遲到囉。」雲開不再給父親開口的機會,是誤會或是愚蠢的自私已經無所謂,許多不該犯的錯誤也都發生過無數次,沒有在第一次發生時糾正,彷彿就等同於宣布永遠放棄權利。
 
開車前往女兒畢業典禮的路上,月明玩累地躺在後座睡著了,雲開的手機在此時響起,沒有來電顯示,她鬱悶地接起電話,是那位陌生的父親。
 
「雲開,妳不是要陪我去看守禮,」傅道的聲音低沉而斷續,不知道是因為剛才的事情有點心虛還是山路通訊不良。
 
雲開只是簡單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都會做到,我明天出國,等我回來就是了。」
 
說完話的雲開並沒有掛上電話,父親也沒有,客廳尷尬的沉默延續到電話中,雲開期待著電話那頭的人可以突然了解到自己是個父親,而她也是他的女兒之一,雖然已經長大成人,但仍是一個需要被關心的女兒。然而電話那頭似乎也在等待著雲開有進一步的表示,但是她還能表示什麼呢?「就這樣吧,我在開車,不說了。」
 
雲開掛上電話,眼淚也順著臉頰滑落,這不是第一次了,經常在離開傅道家時心痛難忍地哭著開車回家,「我也想要一個會關心自己的父親啊!」雲開心底的某個角落正小聲地吶喊著,呼應著太陽穴一陣一陣的撞擊。
 
雲開不明白何以傅道可以這樣負責任地照顧思露她們,卻覺得雲開跟守禮應該要自己面對生活的困境?真的是因為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嗎?還是因為傅道不能面對過去的負擔呢?守禮病了之後,傅道才開始負擔起守禮的生活費,但是每個月所供給的也不夠一個病人加上兩個孩子的開銷,可是對於有自己事業的雲開來說,偶爾傅道會答應對雲開伸出援手,這也是最大的極限了,但是連自己生病好像也對他沒有太大的意義,這樣的傷害實在難以承受。
 
男人到底是什麼?這是雲開這一生都難以了解的動物吧。父親跟丈夫到底有著怎樣的責任?雲開永遠也不明白。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北島山上的幽靜巷道內,賓士寶馬羅列的轉角,雲開停好父親轉贈的二手銀灰色小釷星,幫女兒月明開車門,為她再次整理衣飾與頭髮,然後關上車門。
 
「媽咪,我們的車子還要還給阿公嗎?」月明確認母親記得鎖車門之後問道。
 
「不用啊,這輛車阿公已經給我們開了,我們不用還。」雲開這一生似乎都在開父親的二手車,汽車對她而言只是代步工具,從不具備炫燿的功能,因此對於父親的轉手讓她,她一路開來倒也怡然自得,只是剛上幼稚園大班的女兒何故有此一問呢?
 
牽著母親手的小月明蹦蹦跳跳地向著阿公的別墅前進,由烏黑柔細的髮絲所結成的小辮子在肩下隨著律動飛揚著,手裡緊抓著要跟兩個小阿姨分享的玩具,嘴裏嘟囔著,「我比較喜歡阿公其他的車子,上次有一台很漂亮黑色的,還有一台可以把思露思嘉的腳踏車也放進去的大車子喔,」月明停下錦雀般躍動的腳步,咬咬小嘴唇地說著,「媽咪,我覺得大車子比較好坐。」
 
雲開笑笑,「但是我們只有兩個人啊,這輛車已經夠大了。」
 
「可是不能放我的腳踏車啊,」月明繼續說道,「媽咪,大車子很貴對不對?我們現在沒錢吼?」
 
雲開正擇辭要回答時,月明又一展笑容,像極傅道與雲開的丹鳳眼中閃耀著星辰般的光芒,「媽咪,我長大要努力賺錢一起幫妳買一台大車子,好不好?」
 
雲開心裡苦苦地,低下頭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好啊,月明最棒了。」
 
米白色的別墅裝飾著黑色及腰的鏤花鐵門,門鈴悄悄地掩蓋在黑眼鄧伯花叢之下。
 
「媽咪,媽咪,讓我按。」月明蹦蹦跳跳,放下母親的手跳上台階,從層層綠裡襯黃的植物下面為門鈴撥出一條生路。
 
皮膚黝黑的菲傭出來應門,臉上似笑非笑,為雲開兩母女開門旋即轉身離去。
 
一派天真浪漫的月明不知是感受遲鈍抑或是無意放在心間,只顧著快速越過菲傭的身邊,一邊叫著思露跟思嘉的名字,一邊跑進青色大銅門裡面的另一個世界。
 
雲開慢慢走在菲傭身後,進入充滿異國風味的宅子裏,脫下鞋子,抬起頭看見傅道站在樓梯口,兩人只是簡單地打著招呼,接著看見一雙冷靜的大眼睛正瞅著自己,藍亭站在巨大落地窗前,法式布幔風帆似地裝飾著一方天花板,她一頭濃密浪漫的大捲髮垂及腰間,雲開也對她點點頭。
 
雲開穿過玄關經過儀容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奇異地穿透了鏡面中自己的倒影,卻望見北國冰封大地上,奇異生長著一株悽美風華的櫻花樹,樹下正靜靜地站著一頭白狐狸,美麗發亮的雪白毛皮映襯著黑色的大眼睛,正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眼光深沉地讓人無法猜透牠的心情。
 
雲開眨眨眼睛,看見鏡中又反映出自己蒼白的容顏。
 
兩層樓的陽光別墅,共約百來坪的空間,高雅舒適的設計,犧牲部分空間造就一樓與地下樓層均具有優美庭園陽光穿透的特色,不難發現女主人具有慧心巧思與獨立個性的特性。
 
一樓除了美麗的庭園外,僅有一個大會客室,包含了客廳、餐廳與標準的歐式廚房,此外可見法式大印花棉布沙發搭配著米白色的懶人沙發,大量的古典燭臺與顯現使用歷史的原木桌子及置物櫃恰如其分地分布在各個角落。
 
這個空間雲開非常熟悉,每次父親召喚她,總是順從地攜同月明前來,也總是坐在相同的位置注視著宅子裏的劇情,像個局外人。
 
傅道滿足地看著小女兒思嘉在他跟前爬上爬下,另一個跟外孫女月明一樣大的女兒思露也在他耳邊嘰嘰喳喳,雲開則是獨坐在另一端的長沙發上,看著月明在外祖父旁邊蹦蹦跳跳的快樂模樣,她知道小孩在大空間裡面總是較為自在愉悅。
 
「所以您還是有打算要出來競選這屆的立委嗎?」雲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父親交談著。
 
傅道拍拍思嘉的臉,促她到旁邊遊玩,「應該會決定要參選,不過我還沒有對外宣布。」傅道只是簡單地一句話便交代完,氣氛又凝重起來。
 
雲開點點頭,每次氣氛總是這麼僵硬而冷淡,如果她不找些話說,空氣似乎就會立刻凝結,「要注意人事佈局。」
 
傅道也只是點點頭。
 
傅道第二次出獄時,雲開已經二十一歲,從未有過共同生活經驗的父女,彼此間的定位也相對模糊。
 
雲開從未否定父親的革命事業,即便那曾經帶給她莫大的傷害且一直延續至今,然而,她未曾為此埋怨過,不管曾經有多少人因而誤解她,她也可以坦然接受並且不需解釋,她唯一抗議過的,是父親對母親的絕決與不諒解。
 
在那個久遠而充滿驚慌失措的1970-80年代,一個富家女為愛私奔,丈夫很快又因為政治革命坐牢,十多年後在諸多的不見容與委屈下離婚了也不是一件怪事。雲開未曾搞懂過父母間那段各說各話而複雜的恩怨糾葛,事實上她也無意想搞懂這一切,誠如她早就對父親說過的:
「您不用對我說當年的事情,當年太遙遠,您們處於長距離的兩端,所謂事實早已失真,我只知道,我是母親撫養長大的,傅家的親戚視我們如瘟疫,要不是有母親堅強的養育恩情,我跟大姐早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說什麼母親『討客兄』之類的話,即便那是真的,我也不在乎;更何況我認為那也不是事實。」
              
雲開望著眼前的父親,她與父親之間的隔閡或許是從十四年前那番話種下禍根,又或者是由於雲開出生前後,父親都不在身邊的關係?!親子關係到底是天性?還是一樣需要經過練習呢?
 
但是,練習也要彼此都有意願才行吧?!
 
如今,坐在客廳兩端的父女,讓沈默一逕地蔓延著,雲開很清楚自己與父親在舉手投足間的相似度近乎百分百,更遑論容貌猶如複製。對雲開和母親來說,值得慶幸的也莫過於此,畢竟雲開是在傅道保外就醫的那半年間,母親帶同大女兒守禮前去照顧丈夫時才有的結晶,在那個敏感的時刻,若非雲開與傅道太過相似,恐怕母親還要背負更大的罪名。
 
「最好要提早準備,重組幕僚團隊也需要一些時間,往往單獨看來每個幕僚都很有能力,可是聚合在一起卻不見得有加分效果,凡事還是要提早準備比較妥當。」雲開試探性地說著,因為她很清楚父親從在民主貢獻上難以撼動的神主牌地位墜落至凡間,大多是人和的問題。風流多情的傅道選擇要美人不要江山,所有得力幕僚紛紛離他而去,如果這樣的教訓都還不足以讓他覺醒,那還能做些什麼呢?!
 
父親只是沈默地點點頭,客廳裡又陷入令人沮喪的氛圍裡。
 
雲開佯裝撥打手機藉故走到庭院,隨即坐在造景石椅上面,試圖逃避令人窒息的沉默,身後格架上滿是智利懸果花,密密麻麻像是一串串鵝黃的炮仗。
 
她收起手機,看著宅子裡面溫暖的黃色燈光,浸淫在暖色系光圈裡面的孩子們跟傅道看起來是那麼的滿足而喜悅,可是為何跟小阿姨同齡的月明,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像是屬於這幢宅子裡面的孩子呢?
 
父親從世人眼中的江洋大盜轉變為台灣民主運動的英雄,及至後來的幾屆的立法委員,對雲開來說彷彿都是同樣的生活模式,行事一逕低調的她,年幼時不會刻意提及父親,年長後也不喜歡提及自己有個神祇般傳奇歷史的父親,或是有個擔任立法委員的父親,到此時,父親墜落凡間不再是個立法委員,對她而言,其實都是一樣的意義。只是總忍不住為父親感到惋惜,有著特殊經歷與政治的先知灼見智慧,他應當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如今卻飽嚐退黨後人情冷暖與選戰的挫敗。
 
她從不想利用父親的名聲求取金錢與事業,但是顯然也並沒有額外獲得父親的青睞與認同,父女間曖昧的關係深深地傷害了一直渴望有個父親的雲開。
 
不知道是誰調弱了庭院裏的燈光,益發顯得宅子裏充滿了溫暖的氛圍,雲開看著看著焦點逐漸失去…….
 
剖腹產後的雲開,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手術後已經三天,因為貧血嚴重,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走到育嬰室去看躺在保溫箱裡面的月明,一小段路走回病房已經讓她非常疲倦,才剛躺下,醫師即走進病房,將丈夫喚出去。
 
雲開心裡猛地竄跳著,難道是小孩有事嗎?不然為何醫師需要把丈夫叫到外面去?
 
幾分鐘之後,丈夫回到病房,神色木然,醫師陪同進來。
 
「是小孩有事嗎?」雲開問道。
 
醫師小心翼翼地告訴她,月明證實罹患先天性心臟病需要作手術。
 
一向堅強的雲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只是陡地落下淚來,「怎麼會是這樣呢?」
 
此時雲開的手機響起,丈夫接起之後遞給她,「是妳爸。」
 
雲開顫抖的手接起電話,只聽見父親雀躍的聲音有掩不住的快樂,「雲開,妳妹妹出生了,我終於親手抱到自己的女兒了!」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

序曲
                       
一條長長的走廊不見盡頭,廊上擺放著幾張白色的戶外休閒塑膠桌椅,面前端放著一張剛畫好的塗鴉。
 
「這張圖給我好嗎?」一個男性低沉的嗓音自雲開背後傳來,那
是學齡前的小雲開,正坐在一個男人的大腿上。
 
「可是給你,我就沒有啦。」
 
「妳可以再畫一張啊。」男人低沉的聲音又說。
 
小雲開猶豫了一下,轉頭便要把圖給他,可是一回頭,發現抱著自己的是一個身著囚衣,可是頸部以上卻是空無一物的男人。
 
無頭男人背後映襯著一輪早出的白色明月,在遙遠小島上的蔚藍天際裡奇異地與太陽並存著。
 
許多年以後,小雲開知道記憶中沒有頭的囚犯就是自己的父親。
 
                                       
 
「懸賞查緝江洋大盜傅道,案情:叛亂罪嫌;檢舉因而查獲者,發密告獎金新台幣伍拾萬元正。」
 
「這是我的父親!」報上印入眼簾的是一張臉上帶著笑容的俊美男子照片,照片中的男子有著亦正亦邪的笑容,散發著迷人的優雅風采,十一歲的雲開愣愣地望著照片出神,這就是自己的父親,那個從未相處過,家中也找不到照片的父親,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照片卻是報上斗大的懸賞海報。
 
對雲開而言,父親是個極其遙遠又陌生的形容詞,甚至連名詞也稱不上。她只知道在她出生前後父親都在坐牢,十一歲的她不知道為何非友即敵的定義界定,僅是因為對方與自己操不同母語;對於革命的意義更是懵懵懂懂,她只看見母親陳玫跟姐姐傅守禮經常相擁對泣,對於父親沈迷在革命事業中,總是有著些許的哀怨。
 
那麼,革命事業又是什麼呢?
 
是怎樣的一種迷戀,可以讓傅道不斷捨棄家庭與自身?多少人一生中可以有勇氣捨身取義?傅道卻可以兩次投身於台灣獨立的革命運動。
 
對於小學五年級的雲開,太艱深的真相在某個黃昏的降旗典禮上,化作一個容易明白的小插曲。
 
「各位同學,我要跟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臺上的訓導主任是那樣遙遠而不可分辨面貌,但是他高亢而興奮的語調卻劃破長空地飛揚著,大家不禁好奇地望著遠遠升旗臺上的訓導主任,不知道他要告訴大家什麼好消息。
 
「難道明天不用上學嗎?嘿嘿。」同班男同學開玩笑地互相說著。
 
「這種怎麼會是好消息?這些老師最怕我們放假了。」大家正左一言右一語,臺上的主任傳來令雲開震撼的內容。
 
「那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傅道,今天下午被英勇的警察們抓到了。」訓導主任持續以亢奮的音調說著,全校同學莫不配合他興奮的心情也跟著歡呼起來,若問他們有何值得高興的,大約就是因為一個壞人被抓到了,至於這個壞人做了什麼事情,想來這群天真的孩子也是答不出所以然來的吧。
 
原本開著玩笑的男同學們只是回頭偷偷瞄著傅雲開,顯然非常尷尬也不知如何開口,對於五年級的孩子來說,這已經遠遠超過他們所能處理的智慧吧。
 
雲開靜靜地站在隊伍最後面,恍神地置身於歡樂慶典中,大家手舞足蹈地笑顏逐開,遠方傳來鑼鼓喧天在耳膜深處響起,下一刻就會有鮮豔熱情的舞龍舞獅進場表演吧?雲開下意識地引頸望著遠遠的校門口,無意間只看見的是夕照未落,卻又頑皮早臨的那一輪白色明月再度靜靜地在天際間看著自己。
 
「嘿,傅雲開,妳好嗎?」白色明月露出大大的笑容俯視著她。
 
「我很好。」雲開平淡地回答著。
 
「是啊,大家都很高興呢。」臉上有著些許淡淡胎記的白色明月饒富興味地說著。
 
「是啊,因為我爸爸被抓了。」雲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輕快地回答著。
 
白色明月伸手摀住嘴吧,「喔,抱歉,妳一定很難過吧?」
 
雲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跟我爸爸不熟,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有什麼感覺,應該不要有感覺比較好吧?」
 
雲開看著白色明月摸摸臉上的胎記,「也許吧,我們常常要假裝沒有感覺,這樣別人就不會知道我們在想什麼,好像比較安全。」
 
雲開露出笑容,像是偷偷地擁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
 
接續幾天,雲開看見報上全是父親被捕的新聞,上面的照片也換成是一張下巴包著繃帶的父親照片,提到傅道為了逃亡而進行整型手術,照片上的父親有著手術後腫脹的臉,被逮捕後拍攝的照片也不再顯得俊美,只是眼中依然充滿著桀傲不遜的光芒。
 
原以為事情會因為父親的入獄而暫時告一段落,然而所謂的政治鬥爭,在一個上學遲到的早晨讓雲開有了大徹大悟的體認。
 
「五年十五班,傅雲開同學請到升旗臺上來。」升旗臺上訓導主任透過麥克風指名要她上去,同學回過頭看看她,她並不真的知道自己為何需要上臺,但也只能乖乖地穿過許多隊伍走上升旗台。
 
「這個遲到的同學,就是前幾天被抓到的江洋大盜傅道的女兒,傅雲開。」雲開震驚地轉頭看著訓導主任,時間彷彿在一瞬間就凍結了,一陣冰冷的溫度從足底蔓延到趾尖,向上滑過腹部來到手臂而至細緻且薄的雙唇。
 
她低頭看著台下先是短暫的沈默,緊接著傳來譁然的鼓譟聲,她也像是突然失聰,除了耳朵深處傳來隱約的雷聲之外,什麼聲音都無法辨認。
 
她轉過頭,眼神空洞地搜尋著那輪常常早晨忘記回家的白色明月,今天卻只有刺眼的太陽惡狠狠地瞪著她。
 
訓導主任推推她瘦削的肩膀,嘴上尖酸刻薄地口沫直飛,「我叫妳上台,妳還敢在這裡東張西望?」
 
訓導主任的話悠悠遠遠地傳進雲開的耳裏,像是空谷回音遙遠而不易辨別,她一雙冰冷的丹鳳眼掃過台下的同學,同學們無不張大嘴巴吼叫著,可是雲開聽不見,台下同學手舞足蹈的動作已是極為遙遠的舞臺劇,又或者她已搖身一變為羅馬競技場中等待被金毛雄獅啃噬的人餌?
再一次回頭,看見訓導主任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憎惡,嘴角仍飛揚著白色的唾沫激昂地對著她。
 
那麼遠遠飄來那陣奇特的味道就是野獸欄裏,雄獅口中腐屍的死亡氣息嗎?雲開彷彿可以看見自己被撕裂的軀體垂掛在金毛獅尖銳的齒縫間,殘餘的呼吸接收著來自牠喉嚨深處的腐敗氣味。
 
校園中在過去一段時間內,耳語謠傳著傅道的女兒也在本校就讀,訓導主任的行為非但證實了那些耳語,更直接將雲開推上刑台,沒意料到她的父親仍在接受大審,女兒卻早他一步上了刑台。
 
雲開不記得訓導主任還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下升旗台,如何穿過人群安靜地回到自己的隊伍裡面,原來,這就是革命志業。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以及株連九族的意義,約莫也就是如此了吧?
 
回到家中,看見母親跟姐姐還是哀怨地互相安慰,三個人一起哭泣會讓事情變成不一樣嗎?雲開蒼涼地笑笑,安靜地回到自己小小的房間跟小小的書桌開始做起功課來,知道自己的人生在這一刻似乎已經被定位了。
 
父親,實在太遙遠了,像個形容詞,甚至連個名詞也稱不上。
 
1979年,雲開十一歲。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自序
 
重新提筆已經是04年三月底的事情了,從峇里島回台北的長榮班機上,體內蠢蠢欲動的文學因子滋擾我塵封已久的心靈。
 
這一路行來,我頗負盛名的父親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壓力,也是我毫無退路的負擔。從十五歲以來,我開始小說的創作,曾經受到許多作家長輩的關切,但是年輕氣盛的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是因為我的父親,所以大家如此的關照我,於是,十八歲的我帶著割袍斷義似的愚蠢決心,與文學創作從此劃清界線,在現實社會中載浮載沉。
 
轉眼,也十八年了。
 
許多的艱苦經歷隨著歲月的腳步逐漸習慣,卻不甘沉寂。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這一生都將是永遠孤獨的旅人,心靈的漂泊不曾感受過避風港的安全與寧靜,生長在一個沒有父親,不被社會所接受的環境下,我習慣於自我安慰,習慣於退避在一個安全的角落,我相信可以成就自己,不論在任何艱難的環境下;我也相信自己的堅強與獨立可以面對一切的人情冷暖。
 
然而,多少次午夜夢迴時,對未來感到強烈的絕望,對於人生的那種失落與空虛像是毫無盡頭地向我擠壓著,多少次,很想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希望來世我可以是不同的生命,可以單純,可以平凡,因為這輩子我已經歷太多。
 
人往往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而不是真正應該相信的,所謂眼見為憑似乎鐵証的一句話,其實在現實世界中也是非常弔詭的。
 
年幼的時代,執政者掌握一切資源,塑造所有想要讓你相信的事件,於是你看著黑白電視上面的新聞畫面,你相信著;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世界已經不同了,彩色電視上面的新聞仍然讓你確信不已。
 
但是眼見真的為憑嗎?
 
人世間很多的委屈,莫過於有口難言,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很多時刻,我們為了完成一個目標,造就一個形象,起初的隱忍與犧牲,到最後那一刻,竟然自動轉化成人們以為的事實,幾近永難翻身之境,檯面上光鮮亮麗的笑容,對應著犧牲者背後無比的辛酸與苦難。
我很喜歡米蘭昆德拉的那本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短短的一句話,卻真實的那麼刻骨銘心,需要用一生來體會,甚至犧牲一輩子也無法補救。
 
從白色恐怖時代下走過來的這一輩,我相信太多人都跟我一樣心頭有著永難磨滅的烙印,問題只是我們如何尋找出自己的出路。
 
我們總要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吧?
 
只是有時候路真的很難走,而我這一路依存的是藝術、文學跟我的女兒-王芃。
 
藝術一直是我生存的原動力,文學更是自我救贖唯一途徑,而王芃卻是讓我繼續呼吸的最大勇氣。
 
即便父親已經從大苦難下重生,不擅與人群相處的他加上從小孤僻的我,似乎也很難重建一個不曾存在過的家庭,然而不曾擁有的或許就是最渴望的吧。
 
為此我曾經選擇一段極為單純的婚姻,最後發現自己的複雜很難在這樣單純的環境下得到平衡,於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對我而言,已是此生不再追求的東西。我對時間的記憶其實是很低能的,我相信那是潛意識裡對於無法承受的傷痛自然的防禦。眼前,我享受著與女兒相處的生活,也接受著經常不請自來的悲觀與哀傷,然而我知道只要有王芃的地方,那裡就是我的家。
 
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應該寫出怎樣的東西,但是我選擇一個自己曾經走過的時代背景做為我正式回歸文學之路的開始,這樣的主題難免引人側目,不過也就是一篇小說創作,似真似假,若實若虛。這個社會應該對周圍的事物多一些人文的關懷,少一點八卦的期待,世界應該會更加的美好。
 
那個時代傷害了許多家庭,許多現在大家都喊得出名字的要人,也同時傷害了許多大家從沒聽過的人,政治性的傷害不會選擇對象,總是一視同仁。
 
血緣間的傷害卻是更加錐心的。
 
一路走來,在無數次的盡頭處,我發現最激動時仍要努力保持著最冷列的心,最冷漠時卻一定記得要緊緊護著別讓心頭的一點火花熄滅,這就是我可以繼續呼吸,繼續觀察這個世界的一點點訣竅。
 
人生裡,我經歷過許許多多的考驗,但是對於文學的考驗,現在才正要開始,我還有一條非常漫長的路要走,但誰的人生不是呢?
 
記得許多年前,我還在台鳳集團擔任公關主管以及助理發言人的時候,在第一屆海洋音樂祭的活動場地,現在擔任民主進步黨主席,當年仍是台北縣縣長的蘇貞昌先生曾經很體貼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與幕僚,同時也勉勵我,「要加油喔,讓我將來有一天向人家介紹『這是施珮君的父親』,而非『這是施明德的女兒』。」蘇先生這句話許多年來偶爾出現在我腦海中,在父親巨大的光環之下,這樣的激勵無異也是讓我努力向前的原動力之一,而這樣來自於長輩的關懷並不是經常會出現的。
 
「月蝕」,象徵的是最黑暗後的再現光明;還是永遠不圓的遺憾?我不知道,文學是一種救贖,卻沒有一定的準則,應該也是因人而異的。
 
此刻,我又在自峇里島返台的長榮班機上,距離我重新提筆恰恰正好週年,這篇十萬字的小說,其實並沒有真的使用一年的時間來撰寫,中間也曾經停筆無數次,不斷的修正與重來耗去我一年的精力,藉著「月蝕」的完稿與出版,渴望自己也能從許多的煎熬中得到救贖後的重生。
 
度過而立的我,希望面對不惑之年我可以更加豁達。
 
謝謝在我做為文學創作逃兵的漫長歲月中,一直不離不棄,生死關頭會想起的兩位朋友蘇玫菁小姐及印尼籍大建築師MR. KETUT ARTHANA,我的母親陳麗珠女士,如父如友給我智慧啟發的葉大殷大律師,還有我最珍貴的寶貝-王芃。
 
 
 
施珮君
於長榮班機
  2005/3/22 20:23
修正於2005/6/14台北北投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