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博客來搶先曝光之後記

今天的台北很冷,七度,吐氣成煙。

裹得厚厚的,躲在高領毛衣、圍巾、手套跟羽絨大衣裡,揹著伴我七年的小筆電在毛毛細雨中走到敦化南路的星巴克,如同以往的每本書,最終的後記都在星巴克完成,像是一種習慣或是一種儀式,不同的是場景從天母搬到了東區。總是,具有一點彷彿抽離的效果,讓我在每個故事結束之後,來到這裡,以不同的角色回顧整件事情。

再半個月,距離整件事情發生就滿兩年了,回來也已近一年半,我必須坦白地說,我尚未自這個震盪中復原,但是我仍然努力地往前走,希望可以走向擁有夢想的未來。

這一年多來,親近的友人覺得我對於整件事情相當沉默,格友關切我的部落格更新速度也相對以往緩慢,與其說是我不想對冤獄、入監事件有太多回應,或想要保持這本書的神祕性,倒不如說,我想說的已經都寫在書裡,儘管直到201010月之前,我都還不確定這本書可以出版,但我仍然覺得在那7個月中該說的、可以說的,我畢竟都已經寫下,似乎也沒有必要再額外多說。當然,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我的防衛機制仍然持續運作中,當我在200991日踏出牢籠之後,面對牢籠大門的回顧,我跟過去的自己告別,坐車回台北的路上,許多的記憶就同步自動封鎖,只遺下讓我足以繼續前進的警鈴聲。

因之,並不是我刻意不說,而是我無法說。

儘管這一趟路,我學會跟過去的自己的告別,但是其中的傷害所遺留的傷口的確深刻而明顯,需要時間的療癒。如果傷疤不會自動掀開,我又何必特地去掀開讓它鮮血淋漓?

今天的星巴克人不多,我想是因為天冷的關係,而我的mp3固定在秋川雅史的〈千風之歌〉。敦化南路一直都有美麗的行道樹,像天母忠誠路,或許這就是我始終鍾情於這兩間星巴克的原因,屋子裡有香香的咖啡氣息,屋外有熙來人往的熱鬧,但我在自己的世界裡,有〈千風之歌〉相陪的世界裡,這是我在桃女監裡面萬萬不可得的幸福。

回來之後的日子,我沒有給自己足夠的休息時間便投入工作,考取華語師資執照、教書、編劇、翻譯、寫作,並不是我不想休息,而是環境不允許我休息。在這樣的處境下,的確耗去我相當大的精力,因為我的傷口需要復原,但我並沒有給予它足夠的時間,自然這也影響了我的情緒。

回來幾個月後的某個晚上,幸男叔、蔡同榮伯父以及李昂阿姨請我吃飯,席間,同榮伯父很好奇我在裡面的生活,談及每天工場紙袋作業,我割上千張小邊,每個月的薪水卻只有兩、三百元,還弄壞了我的眼睛……他問大家的工作量都這麼多嗎?我說,沒有,我是我那關做最多的前兩名,其他同學大多做幾百張。同榮伯父困惑地問我,「既然這樣,妳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啊?」當下,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一直不是可以面對面訴苦或抱怨的那種人,不想,幸男叔卻低沉而幽幽地說,「這樣可以不要去想太多事情。」我感動地看著幸男叔。

我與幸男叔的互動從十幾年前他擔任父親的台南立委競選總幹事開始至今,他待我一直比父親更像父親。即便發生了這件事情,幸男叔也一路為我憂慮、操勞,甚至在我回來之後,他也可以為我的難以回應解危,帶給我許多的關心跟協助。除了繼父蔡寬裕先生之外,幸男叔是第二位帶給我父親般關懷的長輩。謝謝幸男叔。

對於防衛機制非常熟悉的我,當然知道這一年多狀似平靜的生活其實是岌岌可危,隨時一觸即發。原本預定在2010年為雜誌撰寫一篇八八風災相關災民心理治療的短篇小說以及深入報導,在4月時針對相關實地協助災民的專業精神科醫師做完專訪之後,我忙著其他事情,等到結稿日期將近,才拾起錄音筆回顧一個半小時的專訪內容準備動筆。然而,接下來的一週內我重聽了三次錄音檔,每一次都覺得像是第一次聽,受訪醫師的精闢言論竟然完全無法輸入我的腦海中。在那個準備動筆的當下,我的心中只是不斷重播著同樣的畫面:我坐在和九房的地板上,夜勤主管尚未開燈,於是我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著平鋪在地板上的報紙,上面斗大的報導是小林村滅村的照片。

這個無法書寫的驚恐、無法烙印新訊息的突發事件,成為我與帥哥醫師之間,在出監九個月之後第一次提到我的獄中生活,以及這整件事情將會對我產生長遠的影響,在這之前,他都只是帶著無限的耐心等待我願意主動提起的契機。在那個當下我理解到,許多風平浪靜的表象只是欠缺了觸發的事件,翻騰的情緒始終埋藏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從未消失,只要不小心撩撥了,便一發不可收拾,但這也是我必須要學習接受的,畢竟這7個月的壓抑與背後難言的委屈,終將影響我很長的一段時間。

(俞伶:這一整段,很怪,意思是這件事情成為妳和帥哥醫生談及入監心情的契機?如果是,要不要寫得更容易讓讀者理解一些?珮君:不是,是要講看起來沒事的我,直到這件事情,情緒才激發出來,所以我加寫上面那幾行藍字)

如果我還可以繼續前進,不是我自己的力量,是因為有太多人的關心、支持跟協助,不管是在精神上或是物質上,都有許多人是我衷心感激的,然而鑑於名單冗長,又恐顧此失彼,只能在這裡一併對我的朋友們獻上真摯的謝意,沒有你們,我想,我很難走到今天。

因為不管冤獄與否,要面對自己是個前科犯的事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也在出版之前問過帥哥醫師,出版這本書會不會太厚臉皮?有誰會敲鑼打鼓告訴大家自己是個前科犯?帥哥醫師靜靜地說,這書裡講的不是最深刻的體認嗎?

是的,這書講的是最深刻的體認。那晚走出診療室,我知道我必須要真正地誠實面對自己的人生,不管我想或不想,不管這人生是如何造就的。

這本書原本取名為《日蝕》,取其星象意義,在經歷大變動之後,人們會以稍微平復的心情面對過去的挫敗,並且揀選出得以學習的經驗繼續前進。書雖取名,但其實我一直都不確定會有出版商願意出版這樣的一本書信集。201010月意外受到青文出版公司第四編輯部總編輯俞伶的青睞,在許多的困頓中,俞伶總編為我捎來溫暖的消息—青文出版公司將要為我出版這本書,俞伶總編並進一步大膽建議我改書名為《勇敢》,隨即而來的好消息是本書的版權已銷售至中國,並將與台灣在2011年春天同步上市。

這對我不啻為一個珍貴的象徵意義—人生真的可以有許多不同的機會,只要我們不放棄。

感謝青文出版公司跟俞伶總編願意為我及女兒出版《勇敢》,並將之定位為療癒文學,這也是我未來要繼續前進的方向。這輩子我有很多絕望的時刻,「希望」常常都是我不可奢念的遙遠夢想,但是經歷過無數次的挫敗,還有診療室裡從不缺席的淚水,我始終還站在這裡牽著女兒的手,我想,只要有希望,就會有療癒的可能。

然而,在書寫後記的此刻,我也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對於這段旅程仍然有許多的不願也不能碰觸,落筆時有很多的猶疑。我不能欺騙大家我的心情是完全的美好,但我的確從中看到許多人生的真相與意義,許多事情我已然接受,但,放下,還是一段遙遠的路,我會繼續努力。

至於勇敢,我不確定自己堪得起,我只知道,這是我人生中的一段註記。

如果,我真是勇敢的,那也是因為有你們,謝謝你們,我的朋友們、我的家人、我的寶貝女兒芃芃還有帥哥醫師。

祝福你們,所有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

施珮君

2011.1.16

台北敦南 星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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