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一條長長的走廊不見盡頭,廊上擺放著幾張白色的戶外休閒塑膠桌椅,面前端放著一張剛畫好的塗鴉。
 
「這張圖給我好嗎?」一個男性低沉的嗓音自雲開背後傳來,那
是學齡前的小雲開,正坐在一個男人的大腿上。
 
「可是給你,我就沒有啦。」
 
「妳可以再畫一張啊。」男人低沉的聲音又說。
 
小雲開猶豫了一下,轉頭便要把圖給他,可是一回頭,發現抱著自己的是一個身著囚衣,可是頸部以上卻是空無一物的男人。
 
無頭男人背後映襯著一輪早出的白色明月,在遙遠小島上的蔚藍天際裡奇異地與太陽並存著。
 
許多年以後,小雲開知道記憶中沒有頭的囚犯就是自己的父親。
 
                                        
 
「懸賞查緝江洋大盜傅道,案情:叛亂罪嫌;檢舉因而查獲者,發密告獎金新台幣伍拾萬元正。」
 
「這是我的父親!」報上印入眼簾的是一張臉上帶著笑容的俊美男子照片,照片中的男子有著亦正亦邪的笑容,散發著迷人的優雅風采,十一歲的雲開愣愣地望著照片出神,這就是自己的父親,那個從未相處過,家中也找不到照片的父親,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照片卻是報上斗大的懸賞海報。
 
對雲開而言,父親是個極其遙遠又陌生的形容詞,甚至連名詞也稱不上。她只知道在她出生前後父親都在坐牢,十一歲的她不知道為何非友即敵的定義界定,僅是因為對方與自己操不同母語;對於革命的意義更是懵懵懂懂,她只看見母親陳玫跟姐姐傅守禮經常相擁對泣,對於父親沈迷在革命事業中,總是有著些許的哀怨。
 
那麼,革命事業又是什麼呢?
 
是怎樣的一種迷戀,可以讓傅道不斷捨棄家庭與自身?多少人一生中可以有勇氣捨身取義?傅道卻可以兩次投身於台灣獨立的革命運動。
 
對於小學五年級的雲開,太艱深的真相在某個黃昏的降旗典禮上,化作一個容易明白的小插曲。
 
「各位同學,我要跟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臺上的訓導主任是那樣遙遠而不可分辨面貌,但是他高亢而興奮的語調卻劃破長空地飛揚著,大家不禁好奇地望著遠遠升旗臺上的訓導主任,不知道他要告訴大家什麼好消息。
 
「難道明天不用上學嗎?嘿嘿。」同班男同學開玩笑地互相說著。
 
「這種怎麼會是好消息?這些老師最怕我們放假了。」大家正左一言右一語,臺上的主任傳來令雲開震撼的內容。
 
「那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傅道,今天下午被英勇的警察們抓到了。」訓導主任持續以亢奮的音調說著,全校同學莫不配合他興奮的心情也跟著歡呼起來,若問他們有何值得高興的,大約就是因為一個壞人被抓到了,至於這個壞人做了什麼事情,想來這群天真的孩子也是答不出所以然來的吧。
 
原本開著玩笑的男同學們只是回頭偷偷瞄著傅雲開,顯然非常尷尬也不知如何開口,對於五年級的孩子來說,這已經遠遠超過他們所能處理的智慧吧。
 
雲開靜靜地站在隊伍最後面,恍神地置身於歡樂慶典中,大家手舞足蹈地笑顏逐開,遠方傳來鑼鼓喧天在耳膜深處響起,下一刻就會有鮮豔熱情的舞龍舞獅進場表演吧?雲開下意識地引頸望著遠遠的校門口,無意間只看見的是夕照未落,卻又頑皮早臨的那一輪白色明月再度靜靜地在天際間看著自己。
 
「嘿,傅雲開,妳好嗎?」白色明月露出大大的笑容俯視著她。
 
「我很好。」雲開平淡地回答著。
 
「是啊,大家都很高興呢。」臉上有著些許淡淡胎記的白色明月饒富興味地說著。
 
「是啊,因為我爸爸被抓了。」雲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輕快地回答著。
 
白色明月伸手摀住嘴吧,「喔,抱歉,妳一定很難過吧?」
 
雲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跟我爸爸不熟,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有什麼感覺,應該不要有感覺比較好吧?」
 
雲開看著白色明月摸摸臉上的胎記,「也許吧,我們常常要假裝沒有感覺,這樣別人就不會知道我們在想什麼,好像比較安全。」
 
雲開露出笑容,像是偷偷地擁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
 
接續幾天,雲開看見報上全是父親被捕的新聞,上面的照片也換成是一張下巴包著繃帶的父親照片,提到傅道為了逃亡而進行整型手術,照片上的父親有著手術後腫脹的臉,被逮捕後拍攝的照片也不再顯得俊美,只是眼中依然充滿著桀傲不遜的光芒。
 
原以為事情會因為父親的入獄而暫時告一段落,然而所謂的政治鬥爭,在一個上學遲到的早晨讓雲開有了大徹大悟的體認。
 
「五年十五班,傅雲開同學請到升旗臺上來。」升旗臺上訓導主任透過麥克風指名要她上去,同學回過頭看看她,她並不真的知道自己為何需要上臺,但也只能乖乖地穿過許多隊伍走上升旗台。
 
「這個遲到的同學,就是前幾天被抓到的江洋大盜傅道的女兒,傅雲開。」雲開震驚地轉頭看著訓導主任,時間彷彿在一瞬間就凍結了,一陣冰冷的溫度從足底蔓延到趾尖,向上滑過腹部來到手臂而至細緻且薄的雙唇。
 
她低頭看著台下先是短暫的沈默,緊接著傳來譁然的鼓譟聲,她也像是突然失聰,除了耳朵深處傳來隱約的雷聲之外,什麼聲音都無法辨認。
 
她轉過頭,眼神空洞地搜尋著那輪常常早晨忘記回家的白色明月,今天卻只有刺眼的太陽惡狠狠地瞪著她。
 
訓導主任推推她瘦削的肩膀,嘴上尖酸刻薄地口沫直飛,「我叫妳上台,妳還敢在這裡東張西望?」
 
訓導主任的話悠悠遠遠地傳進雲開的耳裏,像是空谷回音遙遠而不易辨別,她一雙冰冷的丹鳳眼掃過台下的同學,同學們無不張大嘴巴吼叫著,可是雲開聽不見,台下同學手舞足蹈的動作已是極為遙遠的舞臺劇,又或者她已搖身一變為羅馬競技場中等待被金毛雄獅啃噬的人餌?
再一次回頭,看見訓導主任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憎惡,嘴角仍飛揚著白色的唾沫激昂地對著她。
 
那麼遠遠飄來那陣奇特的味道就是野獸欄裏,雄獅口中腐屍的死亡氣息嗎?雲開彷彿可以看見自己被撕裂的軀體垂掛在金毛獅尖銳的齒縫間,殘餘的呼吸接收著來自牠喉嚨深處的腐敗氣味。
 
校園中在過去一段時間內,耳語謠傳著傅道的女兒也在本校就讀,訓導主任的行為非但證實了那些耳語,更直接將雲開推上刑台,沒意料到她的父親仍在接受大審,女兒卻早他一步上了刑台。
 
雲開不記得訓導主任還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下升旗台,如何穿過人群安靜地回到自己的隊伍裡面,原來,這就是革命志業。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以及株連九族的意義,約莫也就是如此了吧?
 
回到家中,看見母親跟姐姐還是哀怨地互相安慰,三個人一起哭泣會讓事情變成不一樣嗎?雲開蒼涼地笑笑,安靜地回到自己小小的房間跟小小的書桌開始做起功課來,知道自己的人生在這一刻似乎已經被定位了。
 
父親,實在太遙遠了,像個形容詞,甚至連個名詞也稱不上。
 
1979年,雲開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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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