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吃飯了。」月明跑進庭院裡面叫喚母親,雲開的焦距又集中在暈黃燈光的豪宅裡面,低下頭看著緊牽著她手的月明,雲開點點頭站起來隨同女兒回到屋子裏,當年傅道雀躍的聲音映襯著的,卻是雲開孤單無依的淚水。
 
關上落地窗前,她抬眼看見那勾明月從雲層後面露出一點點臉來跟她搖搖頭。
 
雲開的頭開始慢慢地鼓動起來,每天都是一樣的情節,在頭痛中醒來,在頭痛中睡去,逐漸地耗去原本就單薄的體力。
 
「我跟藍亭在美國已經註冊結婚了。」雲開剛在餐桌前坐下,傅道突然說道。
 
雲開不能不說是有點錯愕,雖然她早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臨,但是突然在這樣的一個場合裡面被告知,其實是讓她有點措手不及的,尤其是舉目望去,滿室僅有月明是自己的親人,這份孤單更顯深刻。
 
儘管一直都沒有一家人的感覺,但是從此時此刻起,傅道跟她已經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其實從來也不是一家人吧,雲開一直心知肚明,從未相處過的父女要怎麼成為一家人呢?如今思露思嘉也出生了,連藍亭也正式成為傅太太了,這個新家庭更加沒有她跟守禮的容身之地了。
 
雲開淡淡地笑了笑,「很好啊,恭喜,這樣也好,小孩都那麼大了,應該要給孩子一個正式的名份比較公平。」嘴上雖然如此冷靜而不帶一絲的情緒,然而雲開的記憶卻如潮水湧來,想起童年時期為了避免困擾,往往在父親欄上省略,這樣一路也長大了,或者真是同人不同命吧。
 
傅道觀察著雲開平淡的態度,只是點點頭。
 
「可以吃飯了,菜會陸續上來!」藍亭坐到父親身旁的座位說道,雲開無喜無嗔地點點頭,其實只要一開始頭痛幾乎也就無心用餐了,連低下頭都有困難,哪有情緒用餐呢。
 
近百坪的房子充斥著法國的浪漫情調,的確是處非常舒適的住所,或許這是父親犧牲多年自由所應得到的補償吧?!但是這樣的自我安慰,可以讓雲開支撐多久?其實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的,尤其近來又一直被病痛困擾著。
 
與雲開年紀相仿的藍亭跟著傅道也有十年了,歷經傅道的鼎盛時期以及低潮期,他們所共築的家庭彷彿是容不下其他人的,於是傅道也註定了在政治路途上走向孤獨的命運,許多關心傅道的人都曾經想要提點,卻找不到方向切入,唯恐稍微多講一點,就會連朋友或一點家人的關係都消磨殆盡。雲開也曾經極力給過建言,卻鬧的不歡而散,她曾經單純地想著寧可做說真話的烏鴉,也不需要擔任阿諛諂媚的喜鵲,但是這樣的天真的想法卻讓她在父女關係上吃足了苦頭。
 
是不是也因為雲開給自己太多原則性的堅持,讓她人生路上走的如此坎坷與辛苦呢?
 
雲開看著藍亭,心想連一直說不再結婚的父親也再度結婚了,自己的幸福呢?還會有幸福嗎?
 
幸福一定要別人給嗎?
 
「月明,趕快吃飯囉。」雲開將視線移向堅持要坐在雲開與思露中間的女兒,自己則很習慣坐在距離父親較遠的那邊,彷彿這樣便不會被這個家庭的溫馨場面所傷害。
 
餐桌上豐盛的菜餚拌著傅道一家人愉快的談笑聲下飯,卻聲聲刺痛雲開努力維持平和的心情。
 
「以後思露跟思嘉每天都要很早起囉。」傅道開心地說著,滿眼慈愛地望著兩個孩子,他的兩個孩子就要去就讀位於距家甚遠的某間貴族小學。坦白說,聽在雲開耳裡非常不是滋味,那般慈愛的眼神也未曾落在雲開身上,自己辛苦工作賺錢想要給女兒有更好的選擇也同樣遭遇困境,何以一樣是女兒卻有如此大的差別?
 
「還好吧,早起一點而已,但是那間學校很好啊。」藍亭一臉不以為然地說著。
 
「是啊,自從帶著她們住了美國八個月之後,英語實在進步很多,不讓他們繼續上英語學校實在很可惜。思露的腔調現在完全就像美國小孩呢。」傅道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得意。
 
雲開只是笑笑,安靜地吃著自己眼前的菜,雖然食之著實無味。記得父親為不想參與總統大選間的風波而遠走美國前,曾經不以為然地指責雲開想要讓月明就讀私立小學。
 
「妳要讓月明去讀私立小學?!」父親表情木然地看著雲開,「有這個必要嗎?」
 
雲開不解地看著父親,不明白何出此言,她向來獨立自主,她的婚姻從開始到結尾也都自己處理,自從過著單親的生活也經超過五年,傅道也從不過問,但是真因為父親青春歲月都在服刑,所以真的不經世事到這般田地嗎?
 
「思露跟思嘉都只要去唸公立小學而已,我們覺得唸公立小學比較好,就是山腳下那間公立小學啊。」藍亭不知所謂的在一旁附和著。
 
雲開笑了笑,陽明山腳下的公立小學也是超優質的熱門學校,「有沒有這個必要,只因為我是單親家庭,」雲開不明白為何父親似乎從未把她跟大姊放在心上,她們的生活好像也與他絲毫無關,可是每次需要上演家庭親情戲碼時,又不免想起要雲開配合出現,「唸公立小學下午沒有人照顧月明,我也不想讓她去安親班,她從小已經流浪夠了,她的父親為了報復我,已經讓小小的月明經歷過許多的苦,我不想唸小學時還是這樣,中午被接到安親班,晚上又被接去褓母家,然後等我下班忙完才去接回來,所以我要安排讓她唸私立小學,私小唸整天,我比較不用操心。」雲開淡淡地說完,等待著父親的反應,但是父親仍然是一貫的冷然神情地點點頭。
 
過了半晌,傅道才說,「不然也可以讓月明來就讀跟思露同間小學,下課後就來家裡,妳下班再來接。」
 
雲開轉頭看了眼藍亭,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著,「這樣也可以啊。」
 
雲開還是客氣地婉拒了,因為這是傅道跟藍亭還有兩個小孩的家,一點也不是雲開跟月明的家,畢竟一個人有了新的家庭,就自然會與舊家庭疏遠,更何況雲開跟傅道還從來都不曾是一個「家庭」。
 
八個月後的餐桌上,持續著和樂與兩個少婦間暗自較勁的對峙氣氛。
 
「月明會講英語嗎?」傅道似乎突然才想起自己也有個跟思露一樣大的外孫女,轉頭問雲開。
 
雲開點點頭,「她唸雙語幼稚園,英語講的還不錯。」
 
「月明唸哪間私小?」
 
「不唸私小了,我們會唸北投的公立小學。」
 
傅道面露疑色,因為他似乎記得去美國之前,雲開曾經說過月明要去唸私小。
 
「因為那間私小在家長說明會時,暗示家長不歡迎單親家庭的小孩,所以就作罷了,現在讓她唸公立小學,請了個外籍傭人在家裡接送她,可以幫忙打掃跟做飯,也挺好。」雲開淡淡地說著,事情發生時的傷痛已經再次被埋藏在心裡。
 
父親聽了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特別提及什麼。
 
雲開放下碗筷,靜靜地看著月明用餐,頭痛仍然持續地撞擊著左側的太陽穴,「爸,麻煩您打個電話給陳醫師,我預約了他的門診,想請他幫我看病歷,我最近頭痛去檢查,搞了一段時間還沒有結果。」
 
傅道抬起頭看看她,眼神看不出來有何變化,只是點點頭,「妳原本看的那位醫師有說什麼嗎?」
 
「說懷疑有長東西。」
 
傅道的臉上仍然沒有特殊的變化,只聽他淡淡地說了聲,「嗯。」便低頭繼續用餐。
 
雲開看著父親的反應,心裡覺得很苦悶,要不是自己跟父親長得太相似,他不得不懷疑自己跟父親其實是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
 
雲開注視著藍亭的手指來回撫摸著紅酒杯的杯緣,那模樣像是愛撫著極私密的部位。
 
藍亭突然開口說,「雲開,妳爸爸說要幫妳介紹男朋友。」
 
父親笑了,雲開卻有苦說不出只是淡淡地笑了,將眼光從藍亭的手移到父親臉上,果然不是一個家庭。
 
「爸,下個月二十日我的離婚官司在高雄要開庭了。」
 
餐桌上突然出現非常尷尬的氣氛,自己的父親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分居五年,卻因為丈夫不願意簽字而一直處於無法離婚的窘境。
 
「小寶貝,趕快吃飯吧,我們等一下就要走了,妳還要去參加畢業典禮喔。」雲開無意在前一個問題上面糾纏下去,答案說穿了可能更加傷人,不如不知道吧,因此也只能催促著月明加快吃飯的速度。
 
月明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等會兒要穿的美麗禮服上面,「媽咪,等一下我可以穿那件漂亮的禮服跟思露她們玩一下嗎?」
 
「可以啊,不過一下子就要走了喔。」雲開只想趁早離開這個地方,每次她來探望父親,總是不到一個小時就感覺到自己是個外人,不應該叨擾傅道一家人太久。
 
雲開看著換上美麗白禮服的月明快樂地表演著旋轉跟許多舞步給她的小阿姨們看,眼睛也刻意地不再去看傅道。
 
「雲開,妳工作可能比較忙,不過月明的教育也要注意,不要有所忽略,藍亭在教育小孩上非常用心,很值得讚賞。」傅道理所當然的語氣告誡著雲開。
 
雲開猛然轉頭注視自己的父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請問我有忽略什麼嗎?」頭痛突然像是加劇了幾百倍一樣,眼前所看到的影像也全都跳動起來。
 
雲開強烈的反駁態度讓傅道一下子語塞,「我不是說……」
 
雲開不管父親要說什麼,只是清楚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情,「我想她該受的教育我都注意到了,唯一的缺憾是她並沒有一個『好父親』可以分擔經濟上的費用跟一起付出心力,況且,我也沒有好運氣可以有人協助來照顧我的狀況,如果我不用工作,我想我也可以做得更好吧?」雲開著實不能相信傅道竟然可以無知無感到這種地步,他幾乎從未對自己及守禮做過父親應該做的事情,雲開一直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地在活著,父親未曾檢討自己,卻以藍亭相比喻,這樣的傷害讓雲開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傅道。
 
傅道驚訝地看著雲開,「我並不是責怪妳,我只是…..」
 
雲開揚揚手,「沒關係,不用再說了,」努力壓抑著委屈的淚水跟即將爆發的火氣轉頭喚著女兒,欲裂的頭痛幾乎讓她無法承受,「月明,該走囉,畢業典禮要遲到囉。」雲開不再給父親開口的機會,是誤會或是愚蠢的自私已經無所謂,許多不該犯的錯誤也都發生過無數次,沒有在第一次發生時糾正,彷彿就等同於宣布永遠放棄權利。
 
開車前往女兒畢業典禮的路上,月明玩累地躺在後座睡著了,雲開的手機在此時響起,沒有來電顯示,她鬱悶地接起電話,是那位陌生的父親。
 
「雲開,妳不是要陪我去看守禮,」傅道的聲音低沉而斷續,不知道是因為剛才的事情有點心虛還是山路通訊不良。
 
雲開只是簡單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都會做到,我明天出國,等我回來就是了。」
 
說完話的雲開並沒有掛上電話,父親也沒有,客廳尷尬的沉默延續到電話中,雲開期待著電話那頭的人可以突然了解到自己是個父親,而她也是他的女兒之一,雖然已經長大成人,但仍是一個需要被關心的女兒。然而電話那頭似乎也在等待著雲開有進一步的表示,但是她還能表示什麼呢?「就這樣吧,我在開車,不說了。」
 
雲開掛上電話,眼淚也順著臉頰滑落,這不是第一次了,經常在離開傅道家時心痛難忍地哭著開車回家,「我也想要一個會關心自己的父親啊!」雲開心底的某個角落正小聲地吶喊著,呼應著太陽穴一陣一陣的撞擊。
 
雲開不明白何以傅道可以這樣負責任地照顧思露她們,卻覺得雲開跟守禮應該要自己面對生活的困境?真的是因為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嗎?還是因為傅道不能面對過去的負擔呢?守禮病了之後,傅道才開始負擔起守禮的生活費,但是每個月所供給的也不夠一個病人加上兩個孩子的開銷,可是對於有自己事業的雲開來說,偶爾傅道會答應對雲開伸出援手,這也是最大的極限了,但是連自己生病好像也對他沒有太大的意義,這樣的傷害實在難以承受。
 
男人到底是什麼?這是雲開這一生都難以了解的動物吧。父親跟丈夫到底有著怎樣的責任?雲開永遠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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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