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是會使人腐化的吧?雲開總是這樣地堅信著,革命意念強如傅道,也是在出獄之後,被眾人拱至神主牌地位,在左擁右簇中漸漸沉淪。
 
2004年的總統大選前夕,面對著所謂的執政與在野兩陣營所推派的候選人,雲開逃離了台灣,像她的父親。但是傅道或許是要暫離是非之地,雲開卻只是對台灣這片土地充滿了失望的痛苦。
 
從小為了台灣民主這個神聖的任務,雲開沒有自主權地被捲入權力鬥爭中,那樣的犧牲終究換來了政黨的輪替。只是權力腐化的速度讓雲開對於政壇上的一切不忍卒睹。
 
這就是她無辜犧牲之後所得到的代價嗎?
 
如果連坐牢二十五年的父親都會有沉淪的危機,那麼,又能夠苛責所謂在政壇檯面上的誰呢?
 
那麼如果這是人性,又能夠怨懟傅道在經歷過苦難之後的不經世事嗎?
 
可是,雲開又該怎麼消弭自己內心的不平與傷痕呢?
 
「媽咪,到了嗎?」後座的月明像是夢囈般地問著。
 
雲開擤擤鼻子,搖搖頭說著,「還沒,妳可以再睡一下。」
 
「媽咪,等一下有人幫我們拍照嗎?TAMMY跟MAGGIE她們的爸爸也會去喔,會幫她們拍照耶。」
 
雲開努力平撫的心情又立刻被撥撩起來,「乾媽也會帶弟弟一起去喔,要看妳表演也會幫我們拍照喔。」雲開忍著對孩子愧疚的淚水強顏歡笑地告訴月明。
 
「真的嗎?乾媽他們也會去嗎?」月明開心地從後座坐起身來,「那參加完畢業典禮咧?」
 
「要去看電影喔,所以等一下要好好表演,妳也有朋友來參加妳的畢業典禮喔,妳再睡一下吧。」
 
月明開心地躺回後座,不多久又再次睡去。
 
雲開打開車內的音響,馬友友的音樂讓她感到壓抑的心情得到一點點的舒緩,回頭看看後座的女兒,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人生路上犯了多少錯,只知道不應該讓月明也跟著挨苦,但是人生許多的錯誤並不是只有影響到自己,往往是連上一代跟下一代也要被牽連的。
 
但是雲開很懷疑父親懂不懂這個道理,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會影響很多的人事物,像是雲開最喜愛的小說之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人生往往可以很輕易地做下一個決定,可是後來所產生的負擔卻經常是難以負荷的沉重,這種道理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可是他們卻往往都經歷過這種體驗。
 
雲開也不例外。
 
為了想要從曾經犯下錯誤的婚姻脫逃,雲開花了六年的時間思考,下定決心之後卻又經過了五年的分居而不能得到善終,在別人眼中或許是人生最珍貴的青春歲月,雲開所關心的只是月明的心態是否可以得到正常的照顧?
 
「怎麼我走過的童年現在都要一一再次應驗在月明身上嗎?」雲開緊握著方向盤轉個大彎,向著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前進,雲開忍不住輕嘆一聲,「月明的未來也會跟我一樣多舛嗎?」
 
雲開搖搖頭,「即便沒有父親在身邊,我也會給月明最適度的教育跟正常的生活,生命中並不是事事完美,或是人人都有美滿家庭的呀。」典禮會場就在眼前,特地來陪伴他們倆母女的好友MAY跟雲開的乾兒子也在門口等候著,雲開露出微微的笑容,「從小到大,不都是朋友陪在我的身邊嗎?」忽然想起遠在峇里島的MR. BIG GUY。
 
畢業典禮上,雲開看著月明代表畢業生以英語致答謝辭,又欣賞著女兒精采演出英語童話劇,隨著女兒上台領取畢業證書那一刻,面對著鏡頭露出驕傲的笑容,堅強如雲開也是幾乎就要落淚。
 
自己獨立撫養的孩子,也從幼稚園畢業就要進入小學了,雖然許多事情並非盡如人意,然而,倆母女也是一路走到這裡了,接下去的,只是繼續攜手前行,不要猶豫更無須後悔,這就是她們倆人的命運啊。
 
「月明,妳很棒喔,代表畢業生致答謝辭耶,上小學之後要繼續加油喔。」雲開最好的朋友也是月明的乾媽MAY在畢業典禮後對月明說著。
 
高高瘦瘦一臉天真的月明認真地點著頭,「我長大以後要賺錢買皮包、手錶跟口紅給媽咪。」
 
大人們聽了無不由衷地笑了出來,對雲開而言,她從未想過要養兒防老,但是自己的女兒可以自動自發地說出這些話,她除了欣慰還能再多要求什麼呢?儘管這不過只是小孩子童年時的想法,不過,管她呢?及時享受當下的幸福才是比較重要的吧。
 
MAY看著這對母女,想到雲開的過去與現在,不禁搖搖頭,「聰明如妳,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婚姻窘境之中?那是妳最珍貴的青春歲月哪!」
 
「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原因,一切都只是因為自以為聰明如我,要工作賺錢養家應該一點也不難,就算我的婚姻中途有了狀況,或不如我所預期的方式,我也有能力可以生存下去。」雲開只是保持著平穩的態度述說著,彷彿是在講述別人的閒事,她伸手按摩著太陽穴,不知道這些疼痛何時才會停止。
 
「妳就是一直這樣想,但是到現在,妳還是想要獨立賺錢養家嗎?還是不願找個好對象結婚享福?妳覺得妳童年的時光還不夠苦喔?」MAY看著她按摩自己太陽穴的動作關心地繼續問著,「妳還在頭痛嗎?醫生的檢查報告何時出來?」
 
「沒有報告,本來說後續還要做電腦斷層,可是一直沒有下文,只是不斷叫我吃藥,所以我預約了另外一個醫師,下週要去看門診。」雲開頓了頓,回到MAY的問題上,「誰會想過這樣的生活?只是我看見我母親養家似乎也很自然,所以當我丈夫不去工作之後,我彷彿也覺得我有能力養家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要我對丈夫開口要錢,我實在辦不到,只是我也高估了自己,以為可以這樣過一輩子,畢竟是我自己想要找一個平凡家庭的男人當丈夫的,出了任何狀況又能夠責怪誰呢?」雲開幽幽地苦笑著,這也是事實,當初為了避開複雜的政治圈,特意挑選了單純平凡的男人,卻無法承受雲開與生俱來的宿命,其實也是極端無奈。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娶個平凡的女子,他的人生也會有徹頭徹尾的改變,或者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其實我們雙方誰都沒有贏,說穿了都是輸家吧。」經過五年的分居,雲開對於這一切已經看淡,姻緣路上雲開已經沒有掛號的興趣,至於老來伴也只能看緣分而已,目前對於雲開而言,只不過是法律上應該要完成手續而已,只是丈夫何時能懂,一點兒也不是雲開所能控制的。
 
有時候,面對積極追求她的對象而言,一直無法獲得解決的婚約關係其實是個好托辭,又或者她的丈夫也如是想,於是便這麼一直延宕了下來。
 
「妳不要再拖了,都幾歲了?趕快解決婚約問題,妳就可以有新的對象。」好友永遠都替她擔心,也常常玩笑地說著,「不然照妳這麼孤僻的性格,妳老死之後可能會被妳養的貓或狗吃掉。」
 
每次好友的話總讓雲開發噱,卻也是怵目驚心的事實,「那就不要養吧,這些事情,誰也說不定的,我這樣複雜的家庭,要叫誰來承受呢?難不成又要多幾個受難者嗎?」
 
MAY不以為然地看著她,「能有多複雜?不過就是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女人,希望丈夫能夠同時擁有父親跟情人的形象罷了,這種情況很多人都有啊,比較特別的是妳父親是名人而已,所以妳做什麼事情都綁手綁腳的,妳又太聰明,經過太多事情之後,原本孤僻的脾氣變得更加古怪,所以應該要找個特別成熟的男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妳是下週去看醫生嗎?我陪妳去吧。」
 
雲開感激地笑了,卻搖搖頭,「不用了,那個醫生很有名,大概有很多病人,要等很久。」
 
MAY露出笑容,「我過兩個星期就要回大陸去了,咱倆姊妹也是有說不完的話,就當在醫院喝咖啡聊天囉。」
 
雲開載著月明回家的路上,想著MAY的剖析忍不住搖頭苦笑,「從外人眼中看自己的遭遇的確是單純多了,又或者,本來就是這麼單純,一切都只是因為自己放不下?要放下到底有多難?是難,還是因為自己不甘願所受的苦就這樣成為過去?如果是這樣,我到底想要討回什麼公道?又是想要跟誰討公道?有意義嗎?這是我一直藏在心中的最陰暗角落的真相嗎?」
 
「不是的,妳只是想要一個平穩的生活,過去的經歷造就了現在的妳,並沒有什麼不好,如果重來一次截然不同的生活,妳又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平穩生活的基本條件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嗎?妳真的需要再找一個對象嗎?」雲開抬頭看見那勾月亮努力地追逐著她們,一邊瞅著雲開說道。
 
「月明真的需要一個父親嗎?」雲開問道。
 
白色月亮猛地停下腳步,搔搔臉上的淡淡胎記反問,「這個問題是妳敢面對的嗎?」
 
雲開望著缺乏燈光引路的山徑,雙手緊握著方向盤,走過沒有父親的漫長歲月,所有隱晦不明的曖昧,所有不可見光卻偏要找尋光明正大理由解釋的經驗她全都嚐過,月明真的需要一個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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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