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記-3
※ ※ ※

睡夢中傳來許多東西掉落地面的噪音,好像是客廳那些花瓶跟相框吧?「媽咪,不是我弄破的。」仍在做夢的李問喃喃地說著,突然間床墊規律性的上下跳動,將年幼的李問從床上嚇醒,他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坐起來,他緊抓著棉被,不知道自己該躲到哪裡去,持續長達兩分鐘的山搖地動,房間裡面架子上所有東西跌落下來,遠處傳來土石崩裂的駭人聲響,他跳下床想跑到隔壁房間去找父母,但是整個房間搖晃得太厲害,讓他寸步難行,他趴在地上想要爬出房間,房門就在他眼前被硬生生擠垮變形,在被崩落的天花板壓到之前,反身躲到書桌下面,不斷地尖聲呼叫著自己的母親,「媽咪!媽咪!」

躲在書桌下面的李問,緊緊地貼著牆壁,他持續地呼喊家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房間天花板上落下許多的土石,磚塊,塵煙四飛嗆得他激咳連連,「媽咪,爸爸,你們在哪裡?」,一整片的天花板直接掉落在書桌上,壓得木質書桌一邊的桌腳整個斷裂傾斜,李問尖叫著,他小小的身體被迫隨著變成倒金字塔似的書桌趴到地上,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土石淹沒,就像左右鄰居的這一大片的透天厝一樣,許多的房子都在一瞬間變成瓦礫堆,來得及逃出的倉皇與來不及逃出的絕望哀嚎四起。

「這是要怎麼辦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啊?」幾分鐘以後,整個集集鎮的居民,還得以僥倖逃生的全都驚慌失措地注視著自己殘破的家園,如果有家人沒有逃出來的,則是顧不得一切想要從瓦礫堆下面救出自己的家人。

「我們是造孽喔,怎會遇到這種事情?我們是要怎麼向祖宗交代喔?」老台灣人慣性的自我反省在災難現場表露無遺,好像這樣的超級大地震都是他們一手創造出來似的。

老人家垂淚看著自己辛苦一輩子的家產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議論紛紛直到天明,救援隊伍漸漸地開進集集鎮。

救援隊伍分組向所有的受災戶登記狀況,李家的鄰居柯伯才發現一整夜都沒有看見李家的人,「夭壽喔,他們家還有個小兒子才上小學,有沒有人看到阿問仔跟他的家人啊?」

大家搖搖頭,驚駭地注視著像座小山的廢墟,還有人可以從下面存活嗎?

趴在地面上滿臉塵灰的李問慢慢地從黑暗中甦醒,一抬起頭,就用力地撞到已經變形的書桌底部,「唉喲!」他摸摸自己的頭,再摸摸四周,頭上跟左右兩面都是書桌,但是背後跟前面都是尖銳的石頭跟磚塊,滿滿地擠壓著這張倒成三角形的書桌。

「媽咪!媽咪!爸爸!」他驚恐尖叫,一邊用力去推擋住去路與一切光線的石塊,手心跟手臂一下子就尖銳的石塊割傷,他疼痛地哭泣著,還有著無限的驚慌,他不知道的是整張書桌外面的都已被落石淹沒了,三角形的書桌像是一個小小的山頂裸露在瓦礫縫隙中,上面還有兩個樓層的殘敗建物。

李問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連一小塊石頭都移不走,在這個僅可迴身的三角小空間裡面放聲大哭,可是卻連這一點哭聲都傳不出去。

李問再次從滿身冷汗中驚醒,發現天空已然魚肚白,他眨眨眼睛,藉著巨幅落地窗外透來的一些光線與書房內未熄的燈光,他確認自己安全地坐在自己的碉堡,他茫然地看著散佈在書桌上的許多插畫,又開始頭痛起來,他下意識地又走進浴室,脫去另一件被汗濕的內衣,再次沖澡,努力地刷洗著自己,那一身的塵煙似乎永遠也洗不掉。

站在熱水中,他摸摸自己左手前臂內側的十字痕跡,他不記得自己在那個全然黑暗的小金字塔裡面待了多久,只記得他努力地想要推出一條出路,他相信媽咪一定會來救自己,但是,他感到飢餓了,口渴了,父母都沒有出現,於是他只能吃地上的塵土,喝自己的尿,甚至到最後連尿也都沒有了,半蹲半躺在那裡等不到自己父母的恐懼,他知道父母不要他了,可是他一直都是個乖孩子啊,父母為何不要他了?

當一絲光線從石頭縫隙外面射進來,李問已經因為高度脫水而意識不清,當救難人員背著光源搬開書桌外面的磚石,低下身要來抱出李問時,他以為他就要上天堂了,因為他看見天使來接他了。

然而,七歲的李問很快就發現,原來迎接他的世界並不是天堂,而是永無止境的煉獄,就像手臂上留下來的痕跡。

※ ※ ※

劉敬仁仍舊是前一夜的裝扮,臉色陰沉地走進檢驗科辦公室,同事們面面相覷,這種尷尬的案件,怎麼安慰呢?

他筆直走到小黑面前,戴著厚重眼鏡的胖子小黑正忙著在打報告,他抬起頭來看見劉敬仁卻一點也不驚訝。

「你來了。」小黑跟他是高中同學,後來各奔前程唸得都是一般大學而非警察學校,最後卻都在刑事警察局相見。

劉敬仁點頭不語。

「想看嗎?」小黑太了解這個老同學。

劉敬仁點點頭,眼中有著感激。

小黑嘆口氣,勉強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軀從卡住的椅子裡面拔出來,林蘭過去就多次幫小黑找出減肥食譜,一直要他健身保持身體健康,想到這些,劉敬仁的眼眶又一陣發熱。

小黑約莫知道彼此都想到同樣的事情,他拍拍同學的肩膀,「幹什麼?還活著不是?好好照顧她,幫助她恢復比較重要,我聽說傷得很重,不過,我看見證物….也知道狀況很差。

小黑領著他走到另外一個樓層的實驗室,遞給他一套衣服跟手套,走到實驗室門口,小黑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劉敬仁回頭,一臉滄桑,讓小黑頓時將話嚥了回去。

劉敬仁疑問地看著他,小黑吸口氣搖搖頭沉著聲音對他說,「阿仁,你要保持冷靜,你知道證物可以還原大部分的現場狀況。」

怎麼從昨天晚上,大家都一直對他說同樣的話?一直要他保持冷靜?難道他還不夠冷靜嗎?

劉敬仁點點頭轉身走進實驗室。

小黑示意讓其他檢驗人員先行離去,留下一個空間讓他可以陪著劉敬仁面對殘酷的事實。

劉敬仁的心臟像是要衝出胸口地疾奔著,他的雙眼死盯著檢驗桌上那一堆拼命整理好的破爛衣服,蘭蘭最喜歡的紫色制服,西裝外套已經不見,淺紫色的絲質襯衫已經被撕爛,上面沾染了大片的血跡,草汁跟塵土,被扯斷一邊肩帶的淺紫色胸罩,半條破碎的褲襪,只剩下大腿的部分幾條尼龍線還可憐地銜接著膝蓋以下的絲襪,上面同樣沾黏著許多的草汁與泥土,還有已經變深的豬肝色血跡,去年蘭蘭生日時,他送她的GUCCI手錶,之外也再也沒有其他的物件。

劉敬仁雙手顫抖地站在那哩,不忍繼續看下去,卻又無法將視線轉開。

「據目擊者說,當他們發現林蘭的時候,她身上僅有這些衣物,現場蒐證人員回去也沒有發現其他的東西。」

劉敬仁雙手緊握成拳,從這些證物,他當然可以想見心愛的女人,是如何被凌虐,最後是怎樣趴在地上,爬向人群求救,那時的她是多麼絕望跟驚恐?可是自己卻不在身邊!

「是在哪裡發現她的?」半晌之後,劉敬仁開口問道。

「應該是在她們航空公司附近那個公園,」小黑猶豫著,「阿仁,你還好吧?」

劉敬仁沉默不語,最後眼睛看著地面點點頭,低喃著說出類似感謝的話,轉頭離開實驗室,他走向隊長辦公室的樓層,蘭蘭被強暴與哀嚎的種種影像不斷在他眼前晃過,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傷害他的蘭蘭,她是這麼可人又溫暖的纖細女子,男人粗暴的動作像是直接刺在他身上,這種錐心之痛他再也無法忍耐。

他大步跨進辦公室,阿鬼驚訝地看著他,在他衝進隊長辦公室之前攔住他,「阿仁,你幹嘛?你不是應該在醫院照顧林蘭嗎?她今天不是開刀嗎?」

「動完手術了。」劉敬仁腦海裡面不斷出現林蘭慘不忍睹的臉龐與裹著紗布的虛弱模樣。

「那你更應該要待在醫院陪她,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陪伴,你來這幹嘛呢?」阿鬼推著他離開隊長辦公室的門。

「我一定要參與這個案子!」劉敬仁狂怒地抗拒著,所有的同事都停下手來看著他。

「你知道這不合規矩。」阿鬼又拉著他要去茶水間,可是隊長辦公室的門卻同時間打開了。

「你們兩個都進來。」吳隊長繃著一張臉說道,他向來都有鐵面的稱號,搭配185公分的壯碩身材跟一般警察的普通身材截然不同。

阿鬼關上門,站在搭檔的身邊。

「隊長,我知道不合規矩,但是請讓我參與調查,我一定要抓到這個雜碎!」劉敬仁咬牙切齒地說著。

吳隊長沉吟了幾秒鐘,凝視著眼前面目狂亂的男子,劉敬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他有著優異的國立大學文憑,捨棄一般工作而來到刑事警察局,無非是有著一股熱血的正義感,但是當事情發生到自己的身上,又會演變成怎樣的情況呢?「你自己都說這是不合規矩的。」

「但是….」

「沒有但是,規矩就是規矩,規矩是為了絕大多數的正確性而制定的。」吳隊長不讓他有其他開口的機會,「你趁機休個長假,好好陪伴未婚妻,這件事我會讓阿鬼去處理。」

「我一定要親手抓到他們!」劉敬仁壓根聽不進去,儘管他知道隊長講的都是正確的。

「阿仁,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所有的進度,我們出去吧。」阿鬼抓著他的手想要把他帶出去。

劉敬仁甩開搭檔的手,他掏出自己的手槍放到隊長桌上,「那我辭職!我自己去查!」話說完就轉身想要離開隊長辦公室。

「你瘋了你!」阿鬼連忙從桌上拿回搭檔的配槍,追上前去拉住他。

只聽見吳隊長低沉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由他去,這種莽漢!只會在這裡發脾氣,有認真想過整件事嗎?你真的很愛妳未婚妻嗎?」

劉敬仁回過頭來,對於隊長的羞辱怒火中燒。

「檢驗室通知過我,你去過了,所以你看過證物了,你發現了什麼?」

劉敬仁沉默不語,雙拳緊握,林蘭被強暴的景象再次浮現眼前。

「阿鬼做過筆錄,你未婚妻說有聽見兇徒講到上次殺死一個女人的事情,我們現在正在連結其他的姦殺案。」

劉敬仁看了阿鬼一眼,他點點頭。

「林蘭的行李箱跟皮包都找不到,萬一是他們拿走了呢?今天的晚報就會登出這則新聞,他們就會知道林蘭沒有死,然後呢?」吳隊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滿意地看見劉敬仁臉上慢慢露出驚恐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說,「你大可以滾出我的辦公室,放下你的配槍滾回去做企業經理人,但是到時候,你不要又哭著回來說你沒有能力保護你的未婚妻!」

劉敬仁沉默地從阿鬼手中拿回自己的配槍,大步走出隊長辦公室頭也不回。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