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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另一版本發表於「人籟論辨月刊」2009年三月號

 

 

我們經常都強加著自己的觀念與想法在孩子身上,

但是,

我們有認真去思考過孩子的需求嗎?

發生在許多迷途少年身上的,

是他們自己的責任?

還是家庭?

抑或是這整個社會的問題呢?

 

「靠!你是沒見過老子扁人是不是?快點拿出來啦!」校園角落的小道裡傳來壓抑的爭執。

 

「嘸啦!跟你講我就嘸啦!嘸錢可以給你啦!

 

「操!你不是才剛發薪水,拿出來!

 

「他發薪水關你事喔?!你們是一家人嗎?」林森揹著運動登山背包,雙手插在牛仔褲裡面靠在牆壁上,探頭往向小道裡面扭成一團的三個小毛頭說道。

 

三個少年立刻分成兩個明顯的對峙角色,兩人一組的少年眼神警覺地盯著林森,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臉頰瘦削,雙眸似狼。

 

林森眼睛一邊瞟著兩個虛張聲勢的少年,伸手搭在被逼擠在牆壁上的瘦弱少年肩膀上,輕輕將他拉到身邊來,「這是你家人啊?」手就擱在少年肩膀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是。」少年摸摸自己方才被扭扯的手臂,不知道身旁的男人是誰,不過總算是暫時解救了他,不用跟大仔起肢體衝突。

 

大仔跟他的同夥見狀沒有多說,只是哼哼兩聲,轉身離開,臨走前投給少年一記警告意味深厚的眼神。

 

「謝謝。」少年低頭看看手腕上廉價的手錶,猶豫著要直接離開還是等候這個男人說點什麼,下意識地挑動了一下男人手搭的那邊肩膀,覺得沉重。

 

「不客氣。」林森把手從他肩膀上收回來,又放進褲袋裡,「一起走吧?免得他們又回來找你麻煩?

 

少年點點頭,隨著男人的步伐一起移動。

 

「你要去哪裡?」林森問道。

 

「籃球場。」少年低聲回答,他知道球場上現在有一些同伴在,只要到了那裡,他就可以安全脫離地去打工地點。

 

林森點點頭,像是熟門熟路的走向校園對側的籃球場,「他們是你同學?」他沒頭沒尾地問著,讓少年不知道對象到底是誰。林森見他不語,又問,「剛才那兩個是你的同學嗎?

 

少年搖搖頭,「別班的。」

 

「跟你要錢?

 

少年猶疑著點點頭。

 

少年跟著林森的腳步繼續往籃球場前進,球場已經在望,場上果然有兩、三個同伴在那裡。

 

「因為要買褲子()?」林森輕描淡寫地問道。

 

少年有著剛剛獲得喘息又窒息的矛盾,他停下腳步驚懼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確定自己方才沒有聽錯他說『買褲子』,雖然少年自己沒有吸食K他命的問題,但是他一點都不想跟條子或毒品扯上關係,他也不想再跟觀護人辯論自己的清白。

 

「我不是條子,」男人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我叫林森,森林的林森。」

 

少年看他耍了一記冷笑話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這下子不知道該把這個人帶去籃球場還是不去了?

 

「你是小毛對嗎?」林森看見少年驚訝的表情,自己卻露出開朗的笑容,那笑容一點都跟他狼般的雙眼不襯,少年驚訝的表情等同於默認了這個答案,「我是今天剛來輔導室報到的諮商師。」

 

小毛肩膀垮了下去,不知道該放鬆還是沮喪,又來一個諮商師!他們每天要接受的挑戰還不夠多嗎?吃喝拉撒睡都成問題,還有學費永遠都不夠,眼前他只能無力地為自己辯解,「大仔他們買『褲子』跟我無關,我也沒有錢給他們,今天只是因為我有事被班導留下來講話,所以才會沒有跟同伴在一起,被大仔他們給堵上。」

 

那狼一般的眼神流露出再度不搭的溫暖,「我知道啊。」

 

「是啊,你都看過我們的資料了啊!」小毛淡淡地說著,嘴上逞強,心裡頭又開始自我懷疑起來,是不是這些人永遠都不相信他會變好啊?一個人就是不能行差踏錯,也不管背後有任何理由都不足以弭平過去的紀錄嗎?!

 

「是啊,大略看過了啊!」林森模仿小毛的語氣,「我跟你的觀護人見過面了,」他略微停頓,似乎在等待著小毛的反應,但是眼前的少年只是不語地往球場走,「你很有勇氣。」

 

這次換小毛有一瞬間的遲疑,但是仍然不答話,他跟一群同伴都領教過太多觀護人跟所謂的諮商師了,這些應該是來幫助他們的大人,常常也是讓他們更加失望的對象。

 

「你選擇回到普通學校,而且還半工半讀,很了不起啊。」林森說道,語氣既沒有鼓勵也不見批評,像是輕鬆地講著第三人的事情。

 

小毛不發一言走進球場,林森在場邊找到三根倒下互疊成三角形的電線杆上自得其樂地坐下,把登山背包放到旁邊,看著小毛走近兩個少年身邊,大概都可以猜出人名,傾倒的電線杆另一邊坐著一個少女,看著眼熟,全都是他背包裡面的檔案資料,有些已經是中輟生,由觀護人轉介資料給他。

 

「他是誰?」猴子把球丟給小毛,瞄了一眼林森問道。

 

「說是輔導室新來的諮商師。」小毛立定投籃,球在籃框上繞了一圈才掉進籃裡,淡淡說道。

 

幾個少年全都回頭看了林森一眼,「新的?又來一個?」猴子運球後三步上籃,「你沒事帶他來幹嘛?不會又有什麼新的治療團體要我們去吧?」猴子人如其外號,極端好動不安。

 

「不是我想帶他來,」小毛接過球傳給JASON,「剛才我被大仔堵上,正好遇到他。」

 

「大仔又跟你搶錢?你給他啦?給他多少?JASON一身名牌運動配件跟昂貴手錶,與小毛身上似乎輕輕一扯就會斷掉的手錶截然不同,連髮型也看得出不是一般家庭理髮廳的出手。

 

「沒有,他幫我擋下來了。」小毛搖搖頭,嘴角嘟向坐在電線杆上的林森,再次投籃,這次空心球得分。

 

「喔?這麼好?有沒有講什麼?還是什麼條件交換?」猴子懷疑地再次瞄了林森一眼。

 

小毛搖搖頭,「只是跟著我走來這裡,不過

 

「怎麼了?JASON見他欲言又止,催促問道。

 

小毛聳聳肩,「他知道我的名字,很坦白說看過我的資料了,所以我想你們的資料他大概也都看過了。」

 

「喔,那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我們惡名在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猴子吊兒郎當地說道,身上一件垮褲隨著他跳起投籃幾乎也要滑落的模樣,令旁觀者不禁捏一把冷汗。

 

「他連大仔買『褲子』都知道,」小毛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以前那些什麼諮商師連『陣頭』是什麼都不清楚,他剛才直接說出『褲子』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聽錯了。」

 

「搞不好這個比較好玩,連『褲子』都知道喔,」JASON接過小毛傳來的球。

 

原本一直坐在一邊的少女揚起聲對猴子叫著,「猴子,我們該走啦!

 

「不是吧?這麼早,今天是怎樣?JASON問道。

 

「你不知道,過兩天,松山那邊有個廟會,我們有陣頭表演,大哥說我這次可以上場了,我等一下要去跟他們練練。」猴子驕傲地攬著女友小曼,「小毛賺那個一小時幾十元,我這個陣頭一天可以分不少,而且還有神明保佑啊!」説完就拉著小曼要離開。

 

「你走了,人不夠啦!JASON無奈地站在那裡。

 

「你們不會找他玩喔?」猴子戲謔地向著林森撇嘴,逕自走開。

 

「晚上還來不來?JASON不死心地問道。

 

「看看啊,沒事的話就會來,你的妹是怎樣?你幹嘛一直煩我跟小毛啊?」猴子講完也不管同伴的反應就帶著女友走了。

 

望著猴子跟女友的背影,JASON看看小毛,「那現在怎麼辦?繼續打嗎?少一個人。」

 

小毛回頭看看林森,心裡有點猶豫。

 

「找他一起打好了,怎樣?JASON大剌剌地轉身向著林森的方位吆喝著,「喂,大個子,你會不會打球?!

 

林森站起來走過去接下JASON丟過來的球,抬手射籃得分,小毛跑步過去接住跳躍的球丟回去給JASON,三人如此來回幾次之後,JASON搖搖手喊累了,走到自己的名牌背包裡面拿一瓶水出來狂飲。

 

小毛走到JASON旁邊休息,林森一手拿著球,一手用衣袖擦汗,看著JASON張開雙腿靠坐在電線杆上,青少年正在轉變的聲音刺耳地說著,「你不賴嘛!

 

林森笑笑,「讀書的時候也玩過一點。」然後走過去坐在兩個少年旁邊,這才拿出自己的水,沒有制止地看著JASON點起菸來,並且把菸盒遞給林森。

 

林森搖搖頭,「很久沒抽了。」

 

「啐,果然是無聊的人。」JASON來回地玩著閃亮的打火機,「小毛,你有同伴了,不抽菸的人。」

 

小毛沒有說話,只是喝著水,正想著是不是要找個理由先離開,但是留下JASON自己在這裡可以嗎?

 

「也許吧。」林森還是輕輕地笑著。

 

沉默幾分鐘之後,JASON按耐不住地問道,「聽小毛說你是諮商師?

 

林森點點頭,「新來的。」

 

「你只負責小毛還是連我們都要管?你是哪個單位派來的?

 

「沒有什麼管不管啦,我正好被分發到小毛學校的輔導室,這附近地區的觀護人大概彼此都認識,所以也沒有什麼管不管啦。」

 

JASON帶著狐疑的眼光,瞥了一眼沉默的小毛,「不過也無所謂啦,反正你是小毛學校的,我已經『休假』很久了,就算我抽菸你也沒地方打小報告。」

 

林森還是一抹笑容,他知道JASON已經輟學一段時間了,「就算你跟小毛同校,抽菸也不關我事啊,那是你自己的身體,與我無關。」

 

小毛意外地看著林森,這種聽起來很無情的話,怎麼這人說起來好像別有涵義?彷彿還帶著點溫度?更別提每次觀護人是怎樣對他們耳提面命不要抽菸飲酒等等諸般交代,林森的直接坦率倒是特別不同。

 

JASON正要回嘴時,手機唱起時下最流行的音樂,他接起手機,是女友AMY打來的,講完手機之後,他對小毛說道,「我要送AMY回去了,晚點看看會不會再來!」然後又轉頭對林森說,「大個子,再見啦!

 

林森揮揮手,目送著JASON騎上他帥氣而昂貴的機車,為了親近這幾個少年,他已經重複研究多遍這些孩子的紀錄以及觀護人的評估。JASON是個特殊的案例,一般出身富裕家庭的問題少年都有自己的圈子,他卻偏偏跟生活條件不佳的同伴在一起。

 

剩餘的兩個人沉默著,小毛看看手錶,正想開口,卻被對方搶了先,「你也要跑啦?

 

小毛頓時面紅耳赤像做壞事被逮到,「不是要跑,是我要去上班了,」然後又像是怕對方不相信似地解釋著,「今天我替夥伴代班,所以要早點去,一直做到我自己的打烊班。」

 

林森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注視著眼前的少年,直到少年尷尬地發現自己正在作多餘的辯白而嚅囁地噤口時,他才說道,「其實,你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毛放下剛拿起的背包,再度略顯驚訝地看著他。

 

「我知道觀護人都很關心你們的行為,但我不是你們的觀護人,你不需要向我交代什麼,剛才JASON也講對了,就算我看到他抽菸,我也不會去打小報告,」林森略停一下,確定小毛的反應才又繼續往下講,「並不是因為他是中輟生,所以我不用打小報告,而是因為那都是你們自己的行為,你們只需要向自己負責就好。」

 

小毛聽著,眼神卻避免與林森接觸地一直注視著腳邊,那裡有沿著籃球場泥水地面邊緣冒出來的小小雜草,這是對方釋放出來的善意與信任的表達嗎?林森等待著他的沉默與猶豫。

 

「那你來做什麼?」小毛終究開口問道,對於他們這群被保護管束的孩子來說,成人與他們之間的信任是不存在的,似乎也是永遠無法相交的兩條平行線。

 

「就只是來看看你們而已。」林森聳聳肩說道。

 

小毛瞥了他一眼,滿滿的不信任。

 

林森彎下腰伸手拉起一根開了小黃花的雜草,「信任,很難,對嗎?

 

小毛不言。

 

「信任是每個人一輩子的課題,但是我知道在你們身上很難,或者說,在你們跟我們這些所謂的關懷系統裡面更難。」

 

小毛還是沉默著,多少次,他聽見所謂『成人』所組成的群體:家人、老師、社工師、諮商師甚至是觀護人不斷地催促著猴子跟JASON去找工作或是回校續讀,他曾經以為這些人應該是理解他們的,因為這些人不就是專門在幫助迷途羔羊的嗎?可是他們怎麼不能理解,其實猴子已經很努力去找工作了,JASON也不斷嘗試想要回到學校,可是經過法院跟許多的歷程之後,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成為普通校園中的一份子。為什麼這個社會不能理解,並不是這群孩子天生就是來惹麻煩的?其實還有著更多不為人知或是莫可奈何的理由呢?

 

眼前這個所謂新來的諮商師,會有什麼不同?竟然在這裡談論著他們永遠都不敢奢望的『信任』?!這些好命人哪裡會知道他們這群孩子的痛苦跟掙扎呢?

 

小毛不發一言,拍掉背包底層的塵土甩上肩膀就要離開,只聽見林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們晚上都還會來這裡對嗎?

 

小毛轉頭看他,「你到底要幹嘛?現在諮商時間已經延長到半夜了嗎?你到底要什麼啊?!

 

「想看到你們的笑容啊!」林森認真地說著,也跟著拎起自己的運動背包站起來,「快去上班吧,不然就遲到了,剛才不是還說要代班?

 

倒是小毛定定站在原處,心裡一陣苦湧上喉頭,同時卻又化出一把無名火,「信任?!你真的知道我們要什麼嗎?!」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公車站跑去,想把許多年來無處可發洩的苦拋諸腦後。

 

林森看著迎向夕陽跑去的小毛,長長的影子拖在他身後越來越細長,「我當然知道你們要什麼….」他喃喃地說著,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說給虛無的世界聽。他揹著背包向著與小毛相反的方向走去,沿途與一群普通學生擦身而過,聽著他們嘻鬧的笑聲逐漸遠離,他的心神也回到遙遠的過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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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