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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山上的幽靜巷道內,賓士寶馬羅列的轉角,雲開停好父親轉贈的二手銀灰色小釷星,幫女兒月明開車門,為她再次整理衣飾與頭髮,然後關上車門。
 
「媽咪,我們的車子還要還給阿公嗎?」月明確認母親記得鎖車門之後問道。
 
「不用啊,這輛車阿公已經給我們開了,我們不用還。」雲開這一生似乎都在開父親的二手車,汽車對她而言只是代步工具,從不具備炫燿的功能,因此對於父親的轉手讓她,她一路開來倒也怡然自得,只是剛上幼稚園大班的女兒何故有此一問呢?
 
牽著母親手的小月明蹦蹦跳跳地向著阿公的別墅前進,由烏黑柔細的髮絲所結成的小辮子在肩下隨著律動飛揚著,手裡緊抓著要跟兩個小阿姨分享的玩具,嘴裏嘟囔著,「我比較喜歡阿公其他的車子,上次有一台很漂亮黑色的,還有一台可以把思露思嘉的腳踏車也放進去的大車子喔,」月明停下錦雀般躍動的腳步,咬咬小嘴唇地說著,「媽咪,我覺得大車子比較好坐。」
 
雲開笑笑,「但是我們只有兩個人啊,這輛車已經夠大了。」
 
「可是不能放我的腳踏車啊,」月明繼續說道,「媽咪,大車子很貴對不對?我們現在沒錢吼?」
 
雲開正擇辭要回答時,月明又一展笑容,像極傅道與雲開的丹鳳眼中閃耀著星辰般的光芒,「媽咪,我長大要努力賺錢一起幫妳買一台大車子,好不好?」
 
雲開心裡苦苦地,低下頭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好啊,月明最棒了。」
 
米白色的別墅裝飾著黑色及腰的鏤花鐵門,門鈴悄悄地掩蓋在黑眼鄧伯花叢之下。
 
「媽咪,媽咪,讓我按。」月明蹦蹦跳跳,放下母親的手跳上台階,從層層綠裡襯黃的植物下面為門鈴撥出一條生路。
 
皮膚黝黑的菲傭出來應門,臉上似笑非笑,為雲開兩母女開門旋即轉身離去。
 
一派天真浪漫的月明不知是感受遲鈍抑或是無意放在心間,只顧著快速越過菲傭的身邊,一邊叫著思露跟思嘉的名字,一邊跑進青色大銅門裡面的另一個世界。
 
雲開慢慢走在菲傭身後,進入充滿異國風味的宅子裏,脫下鞋子,抬起頭看見傅道站在樓梯口,兩人只是簡單地打著招呼,接著看見一雙冷靜的大眼睛正瞅著自己,藍亭站在巨大落地窗前,法式布幔風帆似地裝飾著一方天花板,她一頭濃密浪漫的大捲髮垂及腰間,雲開也對她點點頭。
 
雲開穿過玄關經過儀容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奇異地穿透了鏡面中自己的倒影,卻望見北國冰封大地上,奇異生長著一株悽美風華的櫻花樹,樹下正靜靜地站著一頭白狐狸,美麗發亮的雪白毛皮映襯著黑色的大眼睛,正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眼光深沉地讓人無法猜透牠的心情。
 
雲開眨眨眼睛,看見鏡中又反映出自己蒼白的容顏。
 
兩層樓的陽光別墅,共約百來坪的空間,高雅舒適的設計,犧牲部分空間造就一樓與地下樓層均具有優美庭園陽光穿透的特色,不難發現女主人具有慧心巧思與獨立個性的特性。
 
一樓除了美麗的庭園外,僅有一個大會客室,包含了客廳、餐廳與標準的歐式廚房,此外可見法式大印花棉布沙發搭配著米白色的懶人沙發,大量的古典燭臺與顯現使用歷史的原木桌子及置物櫃恰如其分地分布在各個角落。
 
這個空間雲開非常熟悉,每次父親召喚她,總是順從地攜同月明前來,也總是坐在相同的位置注視著宅子裏的劇情,像個局外人。
 
傅道滿足地看著小女兒思嘉在他跟前爬上爬下,另一個跟外孫女月明一樣大的女兒思露也在他耳邊嘰嘰喳喳,雲開則是獨坐在另一端的長沙發上,看著月明在外祖父旁邊蹦蹦跳跳的快樂模樣,她知道小孩在大空間裡面總是較為自在愉悅。
 
「所以您還是有打算要出來競選這屆的立委嗎?」雲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父親交談著。
 
傅道拍拍思嘉的臉,促她到旁邊遊玩,「應該會決定要參選,不過我還沒有對外宣布。」傅道只是簡單地一句話便交代完,氣氛又凝重起來。
 
雲開點點頭,每次氣氛總是這麼僵硬而冷淡,如果她不找些話說,空氣似乎就會立刻凝結,「要注意人事佈局。」
 
傅道也只是點點頭。
 
傅道第二次出獄時,雲開已經二十一歲,從未有過共同生活經驗的父女,彼此間的定位也相對模糊。
 
雲開從未否定父親的革命事業,即便那曾經帶給她莫大的傷害且一直延續至今,然而,她未曾為此埋怨過,不管曾經有多少人因而誤解她,她也可以坦然接受並且不需解釋,她唯一抗議過的,是父親對母親的絕決與不諒解。
 
在那個久遠而充滿驚慌失措的1970-80年代,一個富家女為愛私奔,丈夫很快又因為政治革命坐牢,十多年後在諸多的不見容與委屈下離婚了也不是一件怪事。雲開未曾搞懂過父母間那段各說各話而複雜的恩怨糾葛,事實上她也無意想搞懂這一切,誠如她早就對父親說過的:
「您不用對我說當年的事情,當年太遙遠,您們處於長距離的兩端,所謂事實早已失真,我只知道,我是母親撫養長大的,傅家的親戚視我們如瘟疫,要不是有母親堅強的養育恩情,我跟大姐早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說什麼母親『討客兄』之類的話,即便那是真的,我也不在乎;更何況我認為那也不是事實。」
              
雲開望著眼前的父親,她與父親之間的隔閡或許是從十四年前那番話種下禍根,又或者是由於雲開出生前後,父親都不在身邊的關係?!親子關係到底是天性?還是一樣需要經過練習呢?
 
但是,練習也要彼此都有意願才行吧?!
 
如今,坐在客廳兩端的父女,讓沈默一逕地蔓延著,雲開很清楚自己與父親在舉手投足間的相似度近乎百分百,更遑論容貌猶如複製。對雲開和母親來說,值得慶幸的也莫過於此,畢竟雲開是在傅道保外就醫的那半年間,母親帶同大女兒守禮前去照顧丈夫時才有的結晶,在那個敏感的時刻,若非雲開與傅道太過相似,恐怕母親還要背負更大的罪名。
 
「最好要提早準備,重組幕僚團隊也需要一些時間,往往單獨看來每個幕僚都很有能力,可是聚合在一起卻不見得有加分效果,凡事還是要提早準備比較妥當。」雲開試探性地說著,因為她很清楚父親從在民主貢獻上難以撼動的神主牌地位墜落至凡間,大多是人和的問題。風流多情的傅道選擇要美人不要江山,所有得力幕僚紛紛離他而去,如果這樣的教訓都還不足以讓他覺醒,那還能做些什麼呢?!
 
父親只是沈默地點點頭,客廳裡又陷入令人沮喪的氛圍裡。
 
雲開佯裝撥打手機藉故走到庭院,隨即坐在造景石椅上面,試圖逃避令人窒息的沉默,身後格架上滿是智利懸果花,密密麻麻像是一串串鵝黃的炮仗。
 
她收起手機,看著宅子裡面溫暖的黃色燈光,浸淫在暖色系光圈裡面的孩子們跟傅道看起來是那麼的滿足而喜悅,可是為何跟小阿姨同齡的月明,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像是屬於這幢宅子裡面的孩子呢?
 
父親從世人眼中的江洋大盜轉變為台灣民主運動的英雄,及至後來的幾屆的立法委員,對雲開來說彷彿都是同樣的生活模式,行事一逕低調的她,年幼時不會刻意提及父親,年長後也不喜歡提及自己有個神祇般傳奇歷史的父親,或是有個擔任立法委員的父親,到此時,父親墜落凡間不再是個立法委員,對她而言,其實都是一樣的意義。只是總忍不住為父親感到惋惜,有著特殊經歷與政治的先知灼見智慧,他應當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如今卻飽嚐退黨後人情冷暖與選戰的挫敗。
 
她從不想利用父親的名聲求取金錢與事業,但是顯然也並沒有額外獲得父親的青睞與認同,父女間曖昧的關係深深地傷害了一直渴望有個父親的雲開。
 
不知道是誰調弱了庭院裏的燈光,益發顯得宅子裏充滿了溫暖的氛圍,雲開看著看著焦點逐漸失去…….
 
剖腹產後的雲開,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手術後已經三天,因為貧血嚴重,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走到育嬰室去看躺在保溫箱裡面的月明,一小段路走回病房已經讓她非常疲倦,才剛躺下,醫師即走進病房,將丈夫喚出去。
 
雲開心裡猛地竄跳著,難道是小孩有事嗎?不然為何醫師需要把丈夫叫到外面去?
 
幾分鐘之後,丈夫回到病房,神色木然,醫師陪同進來。
 
「是小孩有事嗎?」雲開問道。
 
醫師小心翼翼地告訴她,月明證實罹患先天性心臟病需要作手術。
 
一向堅強的雲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只是陡地落下淚來,「怎麼會是這樣呢?」
 
此時雲開的手機響起,丈夫接起之後遞給她,「是妳爸。」
 
雲開顫抖的手接起電話,只聽見父親雀躍的聲音有掩不住的快樂,「雲開,妳妹妹出生了,我終於親手抱到自己的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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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