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人籟人文論辨月刊六月號---

午夜,救護車送來割腕失血病患,急診室值班醫師上前接收病人,「外科二床!通知精神科!留下兀自呆立在急診室自動門邊,兩手及襯衫沾染鮮血的方浩之,自動門因為他的感應不斷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精神科值班醫生聽了電話之後只嘟囔一聲:「又來了!」隨即拿起掛在椅背的白袍套上,一邊對著值班人員說著向外走去,「去叫值班心理師來,許子涵又被送進急診室了,又割了。」

精神科醫師匆匆拉開簾子走進外科二床,約莫五分鐘後,心理師張莉與精神科值班醫師短暫交談之後,在外科二床的休息區上找到滿手血跡的方浩之。

「浩之,我先帶你去清理一下自己好嗎?子涵還要一些時間。」心理師溫柔地說道。

方浩之眼神呆滯地回望了張莉一眼,欲語還休。

「先清洗一下會比較舒服,來吧。」張莉緩著聲催了對方一下,方浩之搖搖晃晃站起來,像是無意識地跟著心理師走向急診室洗手間。

張莉靜靜地站在洗手間外面,護士文玲走上前來問道:「又是那個許子涵喔?!」

張莉無奈地點點頭,這個個案不知道進出急診室幾回了,不斷折騰她週遭的人,尤其是身旁的男友。張莉第一次接到這個個案就同時認識了方浩之,一個體貼的男人,有穩定的工作跟收入,只是一直搞不懂自己哪裡做錯了?所以女友才會一直自殘或不信任他而情緒大起大落,每次許子涵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搞的焦頭爛額、手足無措。

其實,張莉跟主治醫師當然知道原因,像許子涵這種病人就是極有天份折磨週遭的人,甚至是醫護人員也常常陷入相似的僵局裡,這種病人即使在精神科裡也常是不受歡迎的角色,許多精神科醫謢人員避之唯恐不及。

幾分鐘之後,方浩之從男廁出來,衣服上的血漬逐漸變成豬肝色,起碼雙手已經清洗乾淨了,看見他溼掉的頭髮知道他也洗過臉。

洗臉,不是因為髒污,恐怕是為了洗掉徬徨與無助。

「我們到旁邊坐一下,等等子涵會移去急性病房。」張莉走上前去,

用她慣有的穩定聲調說道。

方浩之沉默地跟在她身後,張莉引領他到休息區人較少的角落坐下,但是方浩之顯得有些猶豫,「她會沒事吧?」

張莉點點頭,「你不用擔心,來得及時,所以沒事,倒是你,還好嗎?」

方浩之低下頭,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心裡既擁擠又空虛,對於自己在救護車上掠過的念頭感到羞愧。

張莉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觀察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化,他累了嗎?覺得受夠了嗎?他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我、、、、、、」方浩之欲言又止。

張莉不吭聲,只是看著他。

許久,方浩之跟張莉看見許子涵神色安詳地睡在病床上被推出急診室,從護理人員的空隙中還可以看見她放在被上纏著繃帶的手,他看著病床被推往另一個通向電梯的出入口,自己累的站不起來,也跟不過去,事實上,他知道精神科急性病房已經過了探房時間,他只能明天再來看子涵。

「張小姐,我覺得好累」方浩之終於開口了。

「我知道。」張莉在認識他們不久後,就向他解釋過許子涵的病情。

「每次都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她就大發脾氣,前一刻還有說有笑,下一刻就幡然大變,如果不是她自己跑出去,就是趕我走。」

後面的劇情不消他說,張莉也清楚,這類的病人都是這樣的。

「每一次她要脅我時,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像妳剛剛說的,這次來得及時,所以沒事,那下一次呢?!我真的好累,我始終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錯什麼才會又惹她生氣!」

張莉眼中閃爍著一聲歎息,「不只是你有這種挫敗,我們也會有,有時候上一次會談很順利,下一次不過在門診時,主治醫師先去上廁所再看他們,他們就主觀認為主治醫師大小眼,馬上就翻臉,這樣的例子很多,醫護人員也備感打擊,我也告訴過你,這種『邊緣型人格違常』就是這樣。」

方浩之木然地看著早就不見病床蹤影的出入口,他還記得初次見到子涵時的美妙悸動,當時的她是如此美好,打扮亮眼,談笑風生,「她會恢復原本的樣子嗎?張小姐,子涵曾是那麼美好,她經過治療之後會好嗎?」

張莉曾經和方浩之懇談過這個問題,也介紹他閱讀相關書籍,方浩之其實和他討論過讀後心得的,現在卻又重提這個問題,她知道方浩之已經看到自己的極限了。

「我們談過這個問題的,不是嗎?」張莉提醒他,「這類型的病人治療時間很長,往往都需要許多年的時間,有效的服藥與心理治療的介入可以穩定她的人際關係對應方式,至於能不能達到你和我們所認定的『好』,則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

方浩之暼見手錶上皮革沾染的血跡,心裡一酸,「這種病就是這種情況嗎?我再怎麼洗也去不掉上面留下的痕跡。」

張莉也感到無奈,如果是子涵的原生家庭還無話可說,但是面對男女朋友的關係,她知道他們要承受更大的壓力和考驗。她甚至也不能提供意見,畢竟這是一輩子的責任,她只能說,「不要放棄治療,藥物跟心理治療絕對是有幫助的。」

「子涵的家人已經不想跟她聯絡了,她把許伯父的兩張信用卡刷爆了,老人家很生氣。最近子涵的住處堆滿各式精品,有些連拆都沒拆又去買了一堆回來。」

「今天你們吵架了?」張莉問道。

方浩之疲倦地揉著自己的臉,「老人家取消了她的副卡,她要求我幫她辦副卡,我拒絕了。她認為我很小氣,主觀認為一定是因為我還在氣上次幫她付清卡債的事情,

所以現在才不肯辦副卡給她,情勢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方浩之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暫時離開了兩、三小時,想讓彼此冷靜一下,結果就接到她的電話說她不想活了,我趕回去時已經這樣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張小姐,我該怎麼辦?為何剛認識時,子涵不是這樣,後來卻變成這樣。」

「我跟你說過,像子涵這樣的個案,最擅長的就是讓身邊的人產生罪惡感。而不可否認的,這類的個案如果願意的話都是很迷人的,並不是你做錯了什麼而導致她變成這樣,你不可以怪自己,明白嗎?」

方浩之心虛地看著自己的手,「不怪我自己?那又該怪誰呢?怪我們的相遇嗎?」

張莉暗自嘆口氣,他終究是說出來了,方浩之真的看見自己的極限了嗎?「你們畢竟是相遇了,不是嗎?我們現在只能討論解決方法。」

我們在一起三年了,這一年她的確因為接受治療而比較穩定,可是並非不再發作,我不知道下一次我來不及時會發生什麼事。」方浩之臉色一黯。

「邊緣型人格的個案不是自殺率最高的,但卻是成功率最高的,他們總是相信有人會來救他們,錯的都是時間,有時候計算錯了。時間就會意外成功,所以我知道邊緣型人格的家人、伴侶都是很辛苦的,隨時都要上緊發條。」張莉的語氣既是同理又很溫和,她的角色一直都是引導者而不是幫對方下決定的人,盡管大家都對心理師抱持著莫大的期待。

方浩之咬著嘴巴不言不語,這些話心理師之前就跟他說過,但是他到底該怎麼做呢?他自問對子涵已經呵護備至,可是她仍隨著自己的情緒一下子愛他,一下子又要脅自殺,有時甚至給他一種他對子涵越好,她越想逃避的錯覺,「那是錯覺嗎?」他每每自問。如今許家的人已經放棄了她,自己也能棄她而去,給自己找到喘息的空間嗎?

「剛在救護車上,」方浩之看著張莉,「我很掙扎,一方面責怪自己太遲了,一方面又有一點小小的渴望,希望這一切可以結束。」方浩之鼓起勇氣盯著心理師,「我是不是很沒用、很過分?竟然希望這一切可以結束?!以這種卑劣的方式?!」

張莉沉默半响,這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有時候是個案的家人、有時候是伴侶,這種想法是糟糕的,但是她也明白背後的辛苦。或許正確來說,願意接下邊緣型人格個案的醫護人員是遠比家屬理解的更透徹,也更明白整個歷程與發展。

「浩之,你並不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個案家屬,我不能告訴你未來會如何,你可以選擇繼續愛子涵,給她支持的力量,當然也可以選擇好好地離開她,找到你自己的新生活。但是不管怎樣,你都要了解,她有許多事情跟舉動都是不由自主的,接受治療是唯一的方法。」張莉專注地看著茫然的方浩之,「浩之,不管你最後的決定是怎樣,希望你把這個訊息帶給子涵的家人,好嗎?想辦法讓子涵持續接受治療,這是她的機會。」她語重心長地說道。

方浩之點點頭。

張莉看了手錶,「很晚了,今夜你留這裡也沒用,不如早點回家休息一下,讓自己想辦法睡一覺,好嗎?」

方浩之點點頭站起身來,苦笑著向張莉揮揮手走往急診室出口,留下張莉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著子涵跟其他許多個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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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