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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10年4月份皇冠雜誌

 

「下輩子我還要做媽咪的女兒喔!」女兒童稚的聲音彷彿天籟迴響在她的耳邊久久不去,一再襲來。

她呆滯地坐在手術室門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手術中』的燈,手裡緊握著黝黑的滑蓋手機和一本沾染血跡的素描簿。

手機的第二視窗一片空白,手術室周圍不得使用行動電話。而她端坐著不知多久,沒日沒夜地,醫院裡的燈光始終蒼白。

「下輩子,我還要做媽咪的女兒喔!」

女兒第一次說出這話那年,五歲,中班。

「好啊!」她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兒,她與女兒已經相依為命四年了,女兒週歲那年,她毅然決然結束了婚姻,只因為丈夫推了她一把。

是的,只為了丈夫推她一把,更因為夫家重男輕女的觀念,她拒絕再生,更鄙視這種態度,深怕自己萬一生出男孩,那這女兒將會淪為何種待遇與境地呢?

對她而言,如果不能確保女兒可以得到平等的地位,那麼也要擁有她的愛,即使因而沒有父親,她也不讓女兒遭受奚落的輕蔑,況且丈夫也沒替女兒的地位向公婆說過一句話。

沒有父親的滋味她很了解,因為她也是無父之人。

「但是,我死了之後要怎麼找妳呢?妳會忘記我嗎?媽咪,妳不能忘記我喔!」五歲的女兒進一步追問著,越問越是心急,小小的眼眶紅了起來。

「不會忘記小寶貝的,」當年她如此堅定地答道,「我會在天堂等妳喲!」

「真的嗎?可是我怕天堂人太多會找不到妳。」小小年紀的孩子,哪裡來的那麼多煩惱與憂慮呢?單純的承諾無法滿足這個世紀的孩子,是我們落後了?還是他們早熟了?

「不會的,我告訴妳喔,」她把女兒抱在腿上,聞著幼兒身上特有的香味,「天堂啊,妳到了那裡之後,會看見有很多人在排隊,就像我們看電影不是也要排隊買票嗎?」

小女孩認真地點頭,一雙小手緊緊握著她修長的大手。

「天堂也是一樣,妳去排隊的地方找賣票的小姐,告訴她,妳要找我,這樣就可以找到我囉。」

女兒張大美麗純淨的眼睛看著她,「真的嗎?」女兒是單眼皮的鳳眼,眼裡的純淨也應該只有未經世事的孩子才會擁有,有時候連她都分不清楚這孩子何以

早熟與純淨如此自然地並存呢?

「是啊。」她的笑容裡閃爍著一絲慧黠,以為等女兒長大,自然就可以了解人世間的生老病死。

「好,那我就去找賣票的阿姨!」五歲的孩子重重地點頭,連那語氣也強調了起來,「我會告訴她,我還要做媽咪的女兒!」

一聲輕微的咳嗽,喚回了一直沉溺在不祥預感裡的她,抬起眼的當下,感受到肩頸背部的僵硬與疼痛。

「還在手術中嗎?有消息嗎?」警官帶著一對比她年長的夫婦站在眼前,夫妻倆明顯地帶著歉疚,身邊還跟著一位連頭都不敢抬的年輕人。

她想搖頭,卻發現這麼簡單的動作都疼痛無比,警官去而復返,是經過了多少時間呢?

「妳的家人還沒來嗎,妳自己一個人可以嗎?」警官繼續問道,像是不知如何開始介紹身邊的三個陌生人。

「她們都在高雄,晚點才會到吧。」她的原生家庭一直住在這個島的南方,只有她帶著女兒獨自居住在西北方的首善之都,她的家人一直希望她回老家,但是對她而言,南方是個充滿悲傷回憶之處。況且這麼多年來,不都是她獨自面對一切嗎?此刻又有不同嗎?

如果她聽家人的話回到島國之南,可以避免這場意外嗎?這個念頭多年來首次躍上腦海,這是個不可考的問題,有些事情倘若註定了,似乎就是無關地點的命運。

「這三位是……。」警官正要介紹他帶來的三個人,『手術中』三個字的燈光就滅了,她立時站起身來,隨即一陣眩暈,警官伸手扶住了她。

她擺擺麻木的手臂,搖搖晃晃走近手術室的門,看見她的心肝寶貝頭部跟手纏滿繃帶被推了出來,腫脹的臉幾乎讓她無法辨識,這就是她那美麗的女兒嗎?

「小寶貝?!」她擋在推床前,伸手握住女兒冰冷的手呼喚著,女兒沒有回應是因為麻醉藥的關係,她安慰自己。

「媽咪,我下輩子還要做妳的女兒喔!」這個聲音突然又蹦上了心際,女兒的手好似動了動,距離上次她這樣說已經過了七個年頭。

才七個年頭!她的寶貝女兒剛要結束小六的學業而已,她不要這樣不詳的厄念!

「我們要先送病患去加護病房,主治醫師馬上就來跟您說明。」隨行護理師溫柔地說道。

她鬆開女兒的手,看著病床推進電梯,她低頭注視著自己剛剛握住女兒的手。

「媽咪,我下輩子還要做妳的女兒喔!」女兒的聲音像支箭破空而來,刺入  她心中,她邁開腳步就要追上前去。

「醫生來了!」警官拉住她握著手機的手。

她回頭尋著剛卸下手術帽的醫生,他凝重的雙眸讓她定在原地,一步也跨不開。

「我是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他先自我介紹,「妹妹的命說起來是保住了,但是她的頭部受到嚴重的撞擊。」主治醫師緩緩地說著,他識得她,她是頗負名氣的女作家。在案頭堆積成山的醫學期刊、專業論文之外,她蘊含人性陰暗面的長篇小說,每每引他注意。

她緊握著手機跟素描本,指節泛白。

頭部受到嚴重的撞擊?「會造成永久性的傷害嗎?」她的聲調平板直敘,像是沒有靈魂的聲音。

主治醫師猶豫了一下,「怕是很難再醒過來了。」

「是很難還是永遠?」女作家直直地盯著他。

主治醫師低頭看看自己長年不見天日而蒼白的雙手,修長、細緻、穩定,是最典型的那種外科醫師的手。時間猶如以百分之ㄧ的切割速度慢慢前進著,「其實,我想跟妳討論一下器官捐贈的可能性,護理師告訴我,妹妹的健保卡上註記著……。」

「我和女兒都簽署過器官捐贈同意書。」她接著說道,眼神和語調同等空洞。

「那……?」醫師不忍心也不得不追問。

「真的,永遠都不會醒了嗎?」她輕輕地問道,「你是要告訴我,我的寶貝已經確定腦死了嗎?」

「我們搶救了七個小時,現在藉靠維生系統勉強持續著,但是……。」這不是醫師第一次對家屬報厄耗,卻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他透過著作而瞭解的女作家宣佈這種殘酷的消息,他試著想要找出比較溫和的字眼。

然而,死亡,有溫和的字眼嗎?尤其是面對荳蔻少艾的少女?

「她腦死了嗎?」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全身僵硬卻堅持地再度問道。

死亡,終究就是死亡,醫師放棄言詞,只能點點頭。眼前的女作家看不出表情,一逕的白、蒼白、空洞。

她眨眨眼看了一眼醫師,低下頭凝視著手中的素描本,怎麼會呢?她才十二歲的寶貝女兒,連胸部都還沒發育完成,怎麼就要殞落了呢?去年才剛一起渡過女兒人生中的大事-購買第一件內衣,怎麼這一切竟在轉瞬間破滅?!

旁邊咕咚一聲,丈夫拉著兒子重重跪了下去,「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你沒有駕照又開快車,你這個錯誤要怎麼彌補?!」

而那做妻子跟母親的婦人則是走到她眼前才跪了下去,一頭一頭地磕在地上,砰砰砰地發出響亮的聲音。

女作家緩緩轉過頭去,空洞的眼神掃過那對父子跟自己腳邊的婦人,她仍然不停地磕著,以為這樣就可以換回一條青春的生命嗎?女作家的目光最終再次停駐在女兒的畫冊上。

現場的氛圍詭譎而沉默,警官同情地拿下自己的帽子,肇事者父母張惶地想要得到她的諒解,醫師則想要討論器官捐贈的可能性,所有的人都圍繞著她,而她卻是一動也不動,無聲且無息,甚至,沒有一滴淚。

時間凝滯的讓人幾乎窒息,一直磕頭的婦人兀自昏暈了過去,醫護人員一手一腳將她抬離,女作家始終沒有吭聲,眼神也不曾自素描本稍移,若不知情的,多半會以為昏厥的婦人才是病患家屬吧!

最後是那主刀的醫師咳了一聲打破這僵住的氣氛,「我知道這時機不恰當,我可以了解妳的心情,但是,如果妳願意的話,妹妹可以延續很多人的生命。」他輕輕地說道。

終於,她抬起眼注視著主治醫師,第一次,醫師看見她的雙眸出現了溫度。

 

「您,有過喪女之痛嗎?」她的問題尖銳,聲調卻相對溫柔,反倒讓醫師無言以對。

她看著啞口的醫師,眼中並沒有責備,只是有著深切的悲痛與絕望。

「那,您如何了解我的心情呢?您知道嗎?所謂『感同身受』這句話一直都是騙人的。」她輕輕問道,直是說給自己聽,倒不像是與醫師的對話。

「對不起!我失言了。」醫師端整地向她鞠躬道歉,「但是站在醫者的立場,我必須對所有的病患設想最大的利益,我知道這些話真的很不中聽,可是,妹妹真的可以幫助到很多有需要的人,妳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呢?」

她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考慮,因為這個答案早在她們簽署同意書的時候就確立了,此刻她所需要的是這輩子都難以再獲得的時間,她真的可以親手停止女兒的呼吸嗎?

「我想陪陪女兒!」半响之後,她終於開口,視線迎向主治醫師「我們可以有多少時間呢?」

從主治醫師的表情無法分辨是鬆了口氣還是同情,「總是愈快愈好,每一分鐘都有人在等待器官捐贈,那些病患也有可能隨時會等不下去。」

她點點頭,緊緊抱著素描本,「我要去陪我的寶貝。」說罷轉身就要走。

「讓我陪妳過去吧?」醫師說道,「妳知道ICU在哪裡嗎?」

她茫然地回頭瞥了醫師ㄧ眼,「我跟女兒都簽了器官捐贈同意書,我只是想要再看一下我唯一的寶貝,我想這是被允許的吧?!」

原來沒有人可以真的堅強至此的,女作家尖銳的回應反倒讓他心安下來,「妳誤會了,我只是想陪妳去一趟ICU。」

她默默地回過身繼續往前走,穿著綠色手術服的主治醫師邁開大步跟上她的腳步,甚至是略微領先半步,領著其實早已失魂落魄的她,遺下呆立在一旁的警官。

兩人站在訪客電梯前,無語地等待著,這全國最好的醫院,電梯之慢眾所週知,兩人之間的沉默在此時顯得更加喧囂。

電梯前聚集愈來愈多的訪客與醫護人員,也有同儕向主治醫師打招呼,她連動都不曾動,只是凝視著電梯門上的自己,那是她嗎?一身黑衣牛仔褲的輕便打扮,大家都愛說她與身材高挑的女兒是姐妹花,現在從金屬門上看著自己的那個蒼白人影是誰?

「抱歉。」電梯開門時,醫師正結束與同儕的言語,伸手護著她走進擁擠的電梯裡,並且為自己的分心而道歉。

她仍舊緊抱著素描本,只是一逕地搖頭,對她而言,當下一切事都不重要了,唯一所想的只是希望趕快看到她的心肝寶貝。

她像個幽魂輕飄飄地進到加護病房,說是幽魂,也許更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恐懼,是一身白色隔離衣的她為幽魂,還是躺在病床上的女兒正逐漸魂飛魄散呢?

她立在床側凝視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彷彿間不敢靠近,怕一近了,一碰了,就會失去她與人世間唯一的聯繫。

醫師拉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我會交代護理師不要打擾妳們,妳自己在這裡,可以嗎?」

她搖搖頭,「這裡不是只有我,是我們母女。」

醫師儘管看多了生離死別,此刻也有一點鼻酸,「有事告訴護理師和值班醫師,他們會通知我。」

她不發一語,只是癡傻地望著女兒,待醫師轉身要離去時才又開口,「醫師,我的女兒,真的永遠都不會醒了嗎?」

維生系統是如此的穩定,難道這都是假象嗎?她的手緊緊抓著床桿,多希望這一切只是夢。

「嗯,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但是……,她可以救活很多人,可以帶給別人希望。」

那,誰帶給我希望呢?她心裡苦澀地想著,「我知道了,我想,起碼也得讓我母親跟大姊來見她最後一面吧。現在請讓我們獨處好嗎?謝謝。」

加護病房只剩下她們兩母女後,她靜靜坐到女兒身邊,緩緩地伸出手握住女兒裸露在繃帶外的手掌。一向溫暖的手,此刻摸起來卻如此冰冷,她真的是在逐漸離開自己嗎?她真的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嗎?

「我下輩子還要做媽咪的女兒喔!」這個聲音又凌空而來。

「小寶貝,這真的是妳所願嗎?妳真的忍心丟下我嗎?」她輕柔地撫摸著女兒沒有反應的手,「妳真的就要這樣去做天使了嗎?為什麼呢?妳一直是我的生存勇氣,妳如果不在了,我要怎麼辦呢?」她低喃著。

可是床上的小女孩沒有回應,也不可能回應。

一眨眼,十二歲了,她心裡的寶貝還停留在幼稚園的純真年代。儘管,她一直都知道,孩子長大了總有一天會離開,不管女兒怎樣地一直耍賴說要一輩子陪著她,但為人母者都知道這句話到了青春期就會自動失效。可她也不曾想過,會是在一夕之間就從她手中溜走,一去不回頭。

「我以為頂多是妳長大了之後,不願再跟我手牽手散步而已,怎麼妳卻會這樣完全的離棄我呢?」她的心裡好苦,一陣一陣的酸澀湧上喉間,淚卻哽在心頭,一滴也落不來,「妳怎麼忍心叫我同意妳的器官摘除,空著一具身軀呢?」

「媽咪,器官捐贈是什麼?」兩年前當她正在填表格時,小四的女兒湊近來問道。

「就是萬一我們發生意外時,可以把我們的器官捐給需要的人,移植我們的器官之後,他們可以繼續活下去。」她突然有了個念頭,「小寶貝,妳要不要也這樣做?」

「小朋友也可以嗎?」女兒訝異地問。

「小傻瓜,妳現在填了同意書,不表示馬上就會有意外啊!只是告訴醫院的人,萬一我們快死掉了,可以把我們的器官給別人。」

「不會是我還活著就把心臟拿走吧?」女兒又問道。

她摟著女兒,「傻瓜,有一種情況叫做『腦死』,」她怕女兒不懂,便又更詳細說明著,「就是大腦受傷,讓我們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

「像植物人嗎?」

「不太一樣。」

女兒純真的眼睛咕嚕轉著,「這樣用了我心臟的人,就會像我還活著一樣,對嗎?」

她點點頭,「對,可以這麼說。」

女兒興奮地點頭,「那我也要!」

「但是,」她又繼續說道,「有人不贊成這種行為喔,因為他們認為摘取器官的時候,靈魂會覺得痛,會出現埋怨,這樣就不能上天堂了。」

女兒的眼裡出現一絲猶豫,「真的嗎?真的會很痛嗎?」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因為沒有靈魂在被摘除器官後回來告訴我們會不會痛啊!但是我認為應該讓妳先知道有這種說法,妳可以想清楚之後再決定啊!」

「媽咪,妳不怕嗎?」

「嗯,」她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也會怕痛,但是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還是想做。」

「那我也要像媽咪一樣勇敢!」女兒驕傲地說著。

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而已。

「媽咪,我下輩子還要做妳的女兒喔!」這句話一直重覆而來,她已經無法分辨這是母女連心還是她自己的幻想了。

她就這樣握著女兒的手,坐了不知多久,加護病房的窗外由日暮轉至新月薄光,她像座雕像動也不動。

女兒總是嫌她憂鬱嚴肅,總是每天耍寶逗她開心,她一直覺得愛不需要言語,此時此刻才知自己錯的多離譜,如果她珍惜每一刻,多跟女兒說說話,今天的遺憾會比較少嗎?

女兒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嗎?作家突然深深地自疑,現在才告訴她,她聽得見嗎?來得及嗎?

「妳只做我十二年的女兒,怎麼夠呢?!」她輕柔地說著。

一陣輕輕的聲響,像是鳥喙啄在門上,夾雜在維生系統規律的呼吸聲中。她轉動僵直的身體望向玻璃門,是她的母親跟姐姐兼程從高雄趕到了,白天主刀的醫師還陪伴在一旁,象徵白色巨塔印象的白袍下,仍是一身手術綠袍。

孩子的阿嬤與大姨也穿上隔離衣帽進到加護病房,她們早已哭成淚人擠到床前,女作家只是默默讓到床尾,像個局外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母親哭問著,那驚天動地的哭喊就是為人母該有的反應,可是她聽在耳裡卻覺得陣陣的頭痛。

「她騎單車去上素描課,出門沒多遠就被車子撞了。」她的語氣平淡地說著。

「那個夭壽仔有沒有抓到?」母親繼續哭問著,那嗓門直是可以穿透玻璃。

「抓到了,」她頓了頓,「但是又能如何呢?」她凝視著再也無法醒來的女兒,是啊,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法律能讓她的心肝寶貝,生存勇氣醒過來嗎?

「醫師說再也不會醒了,是真的嗎?」一直流淚沒吭聲的大姐問道。

女作家點點頭,兩姐妹相對無言,她的女兒是母親唯一的外孫女,一直是家族呵護的重心。

「那要怎麼辦?那要怎麼辦?」母親聽了又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架勢。

她轉頭瞥了眼醫師,心知肚明他在等待些什麼,為什麼整個情勢是如此咄咄逼人呢?她不是不知道每分鐘都有人會死去,都有人在抱持著希望,希望有人願意捐贈器官,希望可以配對成功,希望可以活下去,她懂!可是其他人是否也明白,對她而言,卻是必須要親手停止對她最重要的人的呼吸啊!

只是,這樣永久的沉睡,還能算是活著嗎?

「醫師說已經腦死了,再也不會醒了,」她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說道,「醫院希望我能同意將孩子的器官捐出來。」

「什麼?!」母親大吃ㄧ驚。

「我們兩年前就簽過同意書了。」她輕聲地說著。

「這樣是我們親手讓孩子死掉,妳怎麼忍心啊?!」母親悲泣著。

「如果還有一絲希望,我也不會同意,但是……」她話尚未說完,母親就衝出去尋著那主治醫師追問著,她只是看著大姐,「但是,這樣卻可以讓很多人繼續活下去。」

大姐點點頭不停地拭淚,「這對大家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她神情木然沒有回應,大姐看在眼裡很是担心,這麼哀慟的事情,她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的抑鬱讓大姐除了悲傷外甥女的殞落,還要掛心她的狀況。

「妳決定了嗎?」大姐問著。

她不敢點頭,彷彿點了頭,一切就立刻作實了,女兒便會馬上消失,只訥訥地說著,「兩年前就決定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還有多久時間?」大姐問著。

「醫師在等我答覆,」她直直地注視著女兒腫脹的容顏,「有很多人在等吧?!」

「讓人怎麼忍心做這個決定呢?」大姐淚涔涔地感嘆著。

「是啊!老天爺怎麼捨得呢?」她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痛,她懷疑這種疼痛會有停止的一刻嗎?但終究還是需要做出決定。她突然轉身走出加護病房,朝著醫師筆直地走去,母親仍然在哀求著醫師要盡力救她的外孫女。

醫師抬起頭看著蒼白的她,她只是十分僵硬地點點頭,醫師的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似喜似憂,「妳確定了嗎?」

她再次點頭,希望醫師莫再重覆追問,因為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堅持到最後。

醫師拿出一疊早就準備好的表格讓她填寫。

「妳真的要這樣做?妳怎麼忍心啊?!」母親大哭著跑進加護病房,不停、不停地呼喚著可愛的外孫女。

女作家看著加護病房裡面的家人,填下最後一張同意書。

眼前原本安靜的護理站像是頓時變成戰場,醫護人員整個動員了起來,直到這一刻,她彷彿才真正了解到自己和女兒遭遇到什麼事,頃刻間她覺得呼吸極度困難,握筆的手也不斷地顫抖著。

「妳還好嗎?」醫師注意到她霎時灰白的臉色。

「我想出去一下。」她倉惶地拍著開門掣鈕逃離加護病房大廳,無視旁人好奇的眼光來到樓梯間,掙扎著脫掉身上的隔離衣帽,活像是那衣服上沾滿女兒的血跡一般可怖。一頭長髮隨著披散下來,她蹲在轉角全身發抖,緊緊抱著自己,「我剛才做了什麼?!」一種極端恐懼爬上她的背脊,冰冰涼涼的,這種絕望的死亡感她並不陌生,她也曾經想要離開這個世界,而讓她繼續苟延殘喘活下來的,正是她現在親手送走的寶貝所帶給她生存勇氣呀!

她顫抖地從口袋裡找出手機,重新開機後,瘋狂地尋找著通訊錄,要找到可能是她在這世間,除了女兒之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

她撥通了電話,找到心理治療師的助理報上自己的名字。她結束治療已經三年了,可是這電話號碼始終留在手機的記憶卡中,「治療師在嗎?」

「他在啊,正在講電話,好久不見了耶,妳好嗎?」助理熱情地招呼著她。

她感到全身冰冷,沒有回應助理的關心,只是虛弱地要求著,「可以麻煩妳轉告他嗎?我現在需要跟他通話,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請他回電給我嗎?」她完全止不住聲音裡的顫抖。

「好的,等治療師講完電話就會立刻告訴他。」飽受訓練的助理聽懂了她的情緒。

「謝謝。」女作家顫抖地闔上滑蓋,『怎麼辦?我就要失去女兒了!』她抱著自己的頭,竟是不敢回去加護病房,她知道她和女兒只剩一些些時間,但是她需要聽到最信任的聲音,否則她知道自己會撐不下去。

但是,她同樣也不確定治療師會回電話,她已經結束治療三年了,醫病關係的界限讓他們不能有一般的聯繫。這三年來,她也一直靠著治療師多年的治療建議努力接受自己的全部,跟女兒快樂勇敢地活著。但,她剛剛卻簽了一份同意女兒離去的文件,一直以為自己看透人間生死的,頃刻間都潰堤了。

她只知道自己需要聽見治療師的聲音,向她保證這一切都是不得不的選擇。

但是,萬一他不回電話呢?心理治療一直是奧妙的,怎麼做,怎麼說似乎都是一門藝術,也許他會希望她正常預約赴診才是最好的,萬一他不回電呢?她就要失去女兒了!正極度焦慮著,手機便在手裡震動起來,音樂鈴聲才剛響起,她便推開滑蓋,顫著聲音輕說,「喂?」

「哈囉,是我!」治療師的聲音低沉,甚至是帶點慵懶地傳來。

一直哽在心頭出不來的淚水,卻在聽見他的聲音後全然崩潰,她捂著嘴,唯    恐自己大哭出來,她只能勉強發出一聲,「嗯。」

「三年不見了,妳現在在哪裡?」治療師的聲音就像以前一樣飽滿、親和,彷彿三年來不曾稍離,「怎麼那麼好想到要找我?」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平穩的聲調,「我在台大醫院。」

「妳怎麼了?!」只聽得他的慵懶聲調立刻一凜而成嚴肅與警覺。

「我……,」她終於忍不住地哭出聲來,這壓抑的哭聲是他過去所熟悉的,談話治療那麼多年,她連大哭都不曾,她是連極度悲傷的大哭,都要用手帕壓住臉面不斷抑制的那種女子。

「妳怎麼了?」他又再問了一次,腦海中閃過她以前治療時的種種細節與畫面,她也是他少數在結束治療之後仍經常記掛的人之ㄧ。

「我的女兒今天出了車禍意外。」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他的心頭一冷,深知若非極嚴重,她不會哀傷若此,更知曉她的女兒一直是支撐著她的生存勇氣,也是他經常拿來運用的重點,「情況如何?很嚴重嗎?」

「主刀醫師說她已經腦死,永遠都不會醒了,希望我同意器官捐贈。」

不消她說下去,治療師知她之深也臆測到她的選擇。

「我以為我可以的,我真的以為我可以的,」她淚流滿面,幾乎是瀕臨崩潰邊緣,「可是我簽下同意書之後就發現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怎麼辦?我剛剛親手同意停止女兒的心跳跟呼吸,我不知道,我怎麼可以?我怎麼可以?!」

「噓……」治療師經驗資深仍不免一陣心驚,他知她終究可以度過這關,只是稍有差池也難以挽回,他試著安撫她,「記得我們談過生死,談過直覺嗎?」

電話那頭只傳來沉默的啜泣聲,他接著說道,「如果腦神經醫師真的確定腦死,妳的直覺也告訴妳應該這麼做,那就這麼做。」

「可是我好捨不得!我只有她了,我捨不得……。」她哽咽著,緊緊地瑟縮在角落裡,十足是個飽受驚嚇的小動物。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想妳的女兒也捨不得妳。我知道這樣說很不負責任,畢竟我不是妳,但是妳在這個關鍵時刻打電話給我,我想告訴妳,我們以前討論過果的『有捨才有得』,要相信妳的直覺,還記得嗎?妳一直不是個衝動的人,妳會同意捐贈,同意放手讓孩子走,都是因為妳心裡知道這是不得不的選擇,不是嗎?」

她沉默無言,這番話的確就是他的治療師會講的話,也是她期望聽見的支持,「但是心還是那麼痛!並沒有因為這是對的而有所不同!」

「當然啊!那是妳最心愛的女兒啊!」他稍一沉吟說道,「但是,換個角度想,她會繼續活在其他人的生命裡,不是嗎?」

「我下輩子還要當媽咪的女兒喔!」這個聲音又出現在耳際,她張惶失措地,「我要走了!謝謝你!」隨即掛上電話,留下仍然手持著話筒,心裡的不捨與疼痛持續擴大的治療師。

她回到加護病房大廳時,正看見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也要出來尋她,他看見女作家紅腫的雙眼,竟有些心疼。

「我們再過一會兒就要進手術室了,移植小組已經就位了,妳再把握這最後的一些時間吧。」說罷,他拍拍她的肩膀,「妳們帶給很多家庭希望,謝謝妳們。」

她低著臉,只是胡亂地點點頭,不想讓對方看見她已然崩潰的脆弱與無助,顫抖著雙手穿上隔離衣帽,再度來到女兒身邊。

「妳是跑到哪裡?醫生說就要去手術室了,趕快再跟女兒說一下話。」母親也是兩眼紅腫,拿著一條棉質手帕頻頻拭淚,「也好,這也是幫孩子做功德,希望她下輩子更好。」母親顯然是接受了器官捐贈的想法,或者也是別無選擇。

她再次握住女兒的手,「寶貝,妳要去做天使了,」一開口,那強忍住的淚水又滑落,「如果妳還要當媽咪的女兒,就要等我喔,要去跟售票小姐說要找我喔。」她低喃著,一邊撫摸著她的手。

大姐聽見她要孩子等她,心裡悚然一驚。

相處的時間並不長,移植小組的成員進來準備推走病床,房內的哭聲頓時明顯起來,只有她還是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靜靜地隨著走在推床旁,直到手術室門口,移植小組讓她們稍停一下,做最後的告別。

母親,大姐一一撫摸她的臉頰,臨了是女作家俯身上前在女兒的鼻尖上親吻了一下,她深深吸口氣,似乎又聞到女兒幼時身上的香味,「最親愛的小寶貝,要等我喔!我們要做好幾世的母女喔。」最後在她耳邊低喃著,「妳是我生命中的天使,永遠不變,」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落在女兒耳邊的紗布上,像浸透的一塊水漬,「再見了,寶貝!」

她艱難地站直身子,再摸一次女兒腫脹的臉,最後握著她的手,她知道,萬般不捨也要放手。

移植小組再度移動推床,直到母女倆的手鬆脫,她呆立在已然關閉的手術室門外,看著『手術中』的燈再度亮起,母親與大姐扶著她坐在兩側的長椅上。

四週靜悄悄的,只有家人此起彼落的啜泣聲,她無聲地翻閱著女兒的素描本,沾染到血跡的部分已經化為豬肝色。素描本裡有許多草花樹木、人像,還有她自己的設計創作。翻著翻著來到一張書房的設計樣本,稚嫩卻有模有樣。

「媽咪,我還會有新爸爸嗎?」五年級時,女兒突然問了這句話,她笑著聳聳肩,「妳如果談戀愛,會不會就不愛我了?」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認真地告訴女兒,「這種事不會發生的,妳永遠是我的寶貝!」

「那妳有沒有幻想過再談戀愛的樣子?」孩子繼續問道。

她告訴女兒,自己出現過的夢境,夢中有她理想中的大書房,三面達天花板的大書櫃牆,兩張大書桌,落地窗旁有一張沙發,伴隨著一盞古典立燈,她可以在沙發上閱讀或欣賞窗外的天空,至於那二張書桌。

「一張媽咪的,一張我的!」當時女兒這樣興奮著,所以她並沒有說明另一張書桌,可能是另一個贏得她信任的男人所用,也沒說她可能會常在沙發上閱讀等男子回來,或是與那位男子依偎著一起閱讀。她沒說,因為她認為自己可以跟女兒相依為命已經是上天的恩賜。

幾日之後,女兒畫出了書房的格局素描並開心地說著,以後要當室內設計師。

她撫摸著素描的線條,突然感覺到胸口一陣撕裂的劇痛,素描本不小心被她撥落到地面上,她緊揪著上衣的胸口,痛得無法呼吸,她知道女兒剛要進入青春期的身體正被薄且鋒利的手術刀劃開,原來母女連心是真有其事的。

「妳還好嗎?」大姐見狀擔心地問著。

她心痛難言,只是低頭想要撿拾素描本,一隻男性的手先她一步撿拾起來,這一瞥足以確認這是她過去多年來,每次在診療室裡面注視的那雙手,只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她抬起眼,看見治療師就矗立在面前一步之遙的位置,他的臉部在天花板的燈光背襯之下現出陰影,她訝異地站起來,僵著,此時此刻她渴望能有一個擁抱,原來她終究還是會期待有個港灣似的擁抱。但是這多年來謹守的醫病界限讓她不知所措,然而她的淚水卻因為他的出現而失守,她總是無法在他面前掩飾。

他細細凝視著睽違三年多的女作家,這個常讓他記掛的個案,她的雙眸在蒼白的臉色對照下更顯紅腫,連那薄唇也因為這悲傷哭泣而紅著、腫著,這是他沒有意想到的再遇場景。

眼前的她跟多年前一樣拘謹而不敢冒進,莫說是她,他掛下電話飛奔前來的路上也不是沒有思慮過的。他知道她此刻多麼需要支持,但她還是不敢要求,只會強自忍受著。

於是他拿著素描本上前一步張開手臂擁抱她入懷,低聲告訴這個連在他懷裡都不敢放鬆的女子,「今天我是來關心一位好朋友的,妳,還好嗎?」

她終於忍不住地在他臂彎裡哭了出來,「我覺得好痛,我覺得他們在拿走我體內的器官,我好痛!好捨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妳辛苦了,」他緊緊地擁抱著她,「有我在這裡陪妳,好嗎?」

治療師的出現,讓一旁的大姐鬆了口氣。

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陸續走出幾位醫護人員,手上各提著一個保溫冷藏箱,她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哭的不能自己,他看了好心疼。

幾個小時之後,醫護人員領著她跟家人還有治療師去見女兒最後一面。

一行人惶惶然地前進著,治療師只是一路摟著她的肩,大家都不知道會面對什麼情況。來到女孩的遺體面前,大姐率先驚呼一聲,呈現在女作家面前的是她美麗的女兒,儘管頭上還纏著繃帶,但是臉上受傷而導致的腫脹卻神奇地消失了,只有無盡的安詳與甜美。

她伸出顫抖的手摸著女兒尚有一絲餘溫的臉龐,在碰觸的一剎那,女兒的臉竟似笑了,「寶貝,妳變成天使了,在天堂要快樂喔!」她在女兒耳邊輕聲說著,深深地在她略顯冰冷的鼻尖上親吻著。

「我下輩子還要當媽咪的女兒喔!」女兒的聲音再次迴盪在她的身邊,她的眼淚濺在白床單上成一朵朵花。

 

一隻溫暖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她慢慢睜開眼睛,書房裡僅有立燈的光線,他坐在她身邊,帶著疼惜的笑凝視著她。

她又踡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看著書睡著了,身上只有一條薄毯子覆蓋著,「妳又在這裡睡著了,小心感冒,我不是說今天要去醫院接幾件個案,要妳別等我嗎?」他的手指輕拭去她眼旁殘餘的淚痕,「又想起我們的小天使啦?」他溫柔地問道。

她握住他拭去淚水的手,手上還沾著一點筆墨,輕輕點頭,以前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這樣握住他的手,依靠著。

「沒關係,這是正常的。」他憐愛地摸了一下她的鼻子,「明天不是要陪我去台南演講嗎?要不要早點休息了?」

「嗯,我關了電腦就來。」她微笑地說著,起身走向書桌,伸手撫摸了案頭上的女兒照片。心肝寶貝已經離開二年多了,因著他的陪伴,他不斷提醒自己女兒的樂觀,日子總算熬了過來。

闔上筆記電腦,抬眼看見他還倚靠在門口等著她,門旁掛著女兒設計的書房圖樣。當時他改裝書房之後,親自把這圖樣裱框起來掛在每日都可以目視之處。

此刻,溫柔的他正伸長手迎著自己,「來吧!」

她帶著笑容走向他,心裡慢慢被一股信任的溫暖所淹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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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又熙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